霞光里熟悉的潮湿气味,混杂着各家晚饭的油烟香,让陆寅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回到了人间。
刚拐进自家院门,一个瘦小的身影就从门边的阴影里窜了出来。
“哟,三位爷可算回来了?”
陶定春双手抱在胸前,斜着眼打量他们,“我还以为你们要在巡捕房里过年呢。”
“小赤佬,会不会说人话?”洪九东把怀里沉甸甸的钱袋子往上一抛,完全没把他当成沪上十三条好汉,没好气道,“还不是你动作太慢,还哥几个在黄麻皮那儿待了三天!”
陶定春接住钱袋撇撇嘴,“你家大先生没回来也能怪我啊?”
他视线落在陆寅身上,尤其是他脸上还有几块没消退的瘀青。
“行啊,江东瘦虎,”他阴阳怪气地念叨,“跟精武门的刘振声在号子里打了三天三夜,感觉如何啊?”
“你怎么知道?”陆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陶定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十里洋场,就没我小阿跳不知道的事儿。”
“饭好了,哥哥们快来吃吧。”
灶间里传来孟小冬软糯的声音,她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白米饭走出来,看到陆寅他们,苍白的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小阿哥,大宝哥,九东哥。”
袁宝一见她,立马把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乐呵呵地凑过去闻饭香。
几个人在院子里的小方桌旁坐下。
孟小冬的手很巧,桌上除了白米饭,还有一盘红烧肉,一只烧鸡,和几碟小菜。
这是陶定春提前跟他说了,陆寅几人今天要回来,才特意准备的。
虽然简单,但热气腾腾的,比福元楼的山珍海味让人舒坦。
袁宝埋头扒饭,吃得呼噜作响。
洪九东则把那个钱袋子放在桌上,拍得“哐当”一声响。
“瘦子,跳儿,咱们的本钱!”他眉飞色舞,“五百四十二块大洋!一分没少!嘿嘿!”
陶定春用筷子屁股敲了敲钱袋,“出息。五百多块就把你乐成这样。”
“你懂个屁!这叫启动资金!”
陆寅没参与他们的争论,他实在是累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比他前世执行一次S级任务还累。
他只是默默地给袁宝和孟小冬碗里夹着菜。
孟小冬小口吃着饭,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陆寅,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担忧。
“小阿哥,你……你的伤要不要紧?”
“没事,都是皮外伤。”
陆寅笑了笑。
“可不是皮外伤么......”
洪九东在一旁阴阳怪气,“跟那个姓刘的打了三天三夜啊,可不得挂点皮外伤么?他娘的,两个武痴。”
孟小冬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小阿哥又经历了很危险的事。
但是现在哥哥们都平安归来,说什么也觉得该庆祝一下。
她放下碗筷,低着头,小声说:“我……我给哥哥们唱一段吧。庆祝哥哥们平安回来。”
“要得要得!”洪九东立马来了精神,“就唱那个……那个......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陶定春也难得地没抬杠,只是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
孟小冬脸颊微红,但这次没有推辞。
她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对着那棵老槐树,深吸了一口气。
再开口时,那股怯弱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英姿飒爽。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嗓音高亢嘹亮,英气十足,一扫之前的婉转哀愁。那一句“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唱得是荡气回肠,充满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洪九东和陶定春听得如痴如醉......陆寅则靠在藤椅上,静静地听着。这激昂的唱段,冲刷着他连日来的疲惫,也让他心里那股子因为踏入江湖而产生的躁动,渐渐平复下来。
一曲唱罢,院子里静悄悄的。“好!”
洪九东第一个跳起来叫好,巴掌拍得震山响。陶定春也跟着怪叫,“好!唱得比新世界那个什么粉菊花还好听!”孟小冬被夸得不好意思,又变回了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低着头坐回了桌边。这顿饭,一直吃到月上中天。
孟小冬收拾了碗筷,又叮嘱了几句便回了家。剩下洪九东和陶定春两个吵翻天的,一如既往抬着杠,谁也不服谁。
“行了,行了都滚蛋吧,老子要睡觉了。”
陆寅累的不行,打发走还在为怎么花钱而争论不休的两货,就上楼倒在了床上。
他几乎是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
一阵极轻微的,石子敲打窗户的声音,将陆寅从沉睡中惊醒。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常年养成的警觉让他瞬间清醒。
他看了眼袁宝,还在酣睡。
于是挪到窗边,从缝隙里往外看。
月光下,洪九东正焦急地冲他招手,脸上哪还有半分平时的嬉皮笑脸。
陆寅心里一沉,推开门走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
“小冬。”洪九东的声音又急又沉,“她那个挨千刀的赌鬼爹,又他妈动手了!”
“我特么睡的正香,他们那就传来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小冬的哭声……”
洪九东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我敲门,那孟老三就是不开,还在里面骂,说要打死那个赔钱货!”
陆寅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走!”
他吐出一个字,连衣服都没来不及穿,光着膀子就冲了出去。
孟小冬家离得不远,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粗暴的咒骂和女孩压抑的哭泣声。
“砰!”
陆寅一脚踹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屋里的景象让他眼中的血色瞬间上涌。
那个叫孟老三的男人,正揪着孟小冬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孟小冬的额头已经见了红,她拼命挣扎,却换来更恶毒的咒骂。
“还敢跑?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个赔钱货!让你去陪张老板吃个饭你不去!成天往隔壁弄堂那个小瘪三家里跑!老子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她那个懦弱的娘,缩在墙角,抱着头,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住手!”
洪九东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去。
但陆寅比他更快。
一道残影闪过,孟老三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揪着女儿头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就被人一把掐住,整个人被提离了地面。
陆寅的脸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咳……咳……你……你谁啊……放……放开我……”
孟老三双脚乱蹬,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慌乱间,他看清眼前这个人是陆寅。
先是也没觉得害怕,在他的印象里,姓陆的这个小瘪三是个闷屁,挨了打也不还手的怂包。
直到陆寅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自己的手时,他才发现眼前这个小瘪三,不对劲。
因为他清晰的感受到有一股巨力慢慢压迫手腕,接着演变成剧痛。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啊——!”
孟老三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疼得抽搐起来。
陆寅随手将他扔在地上,像扔一件垃圾。
他走到孟小冬身边,蹲下身,看着她额头上的伤口,和手臂上的竹条印,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火。
“疼吗?”
孟小冬摇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对于这个家,其实她是已经习惯了的。
母亲懦弱,父亲嗜赌成性。
只要一输钱,就回来拿自己出气。
她每次都告诉自己,忍忍就过去了,没事的。
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个所谓的父亲竟然要她去伺候什么张老板。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逃了,也因此被打的更凶了。
陆寅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蜷缩在地上的孟老三。
孟老三抱着自己那只被捏断了骨头的手,吓得屁滚尿流,不停地往后缩。
“你……你别过来……我告诉你……这是我家!你……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要去报官!”
陆寅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给你两个选择。”
陆寅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第一,从霞光里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
“第二……”
他缓缓抬起脚,踩在了孟老三那只完好的手背上,然后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用力。
骨头被碾压的咯吱作响,伴随着孟老三撕心裂肺的惨叫,陆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