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庄外头的风,透着股湿冷的腥气。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把满屋子的争吵,地图上的红蓝箭头,还有那个南京来大员,全都隔绝在了里头。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周围当兵的忙忙碌碌,跑进跑出,电报机隐约滴滴答答。
陆寅站在屋檐下,深深吸了一口阴冷湿润的空气。
这股冷风,让他昏沉的脑子清醒了点。
他伸手往怀里掏了掏,摸出那包这两天跟着他在泥地里打滚,早已皱皱巴巴的“三炮台”。
烟盒上头沾着血,边角都已经磨的发白。
他也不嫌弃,抖了抖,剩下的几根压到变形的香烟露出个头。
陆寅自己叼了一根,侧过头,把烟盒往旁边递了递。
杜月生正站在他身侧,一身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位青帮如今的头面人物,平日里那是何等的讲究,头发丝都不带乱一根的。
看着递过来的那个烂烟盒,杜月生愣了一下,没嫌脏,伸手抽了一根。
“啪。”
陆寅划着火柴,那是他在死人堆里捡的半盒火柴,受了潮,划拉好几下才窜出火苗,风一吹,又灭了。
这两个跺跺脚都能让十里洋场抖三抖的大亨,就这么蹲范庄门口的石阶上,四只手挡着风划火柴,半天才把烟点上。
他们也不讲什么体面,也不管那石阶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干的苔藓和泥水。
陆寅身上那件大衣硬得像个壳,全是干涸的血块,一蹲下,那股子血腥味就直往杜月生鼻子里钻。
杜月生抽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也没挪窝,反而往陆寅身边挤了挤,好像这样能挡点风。
远处,两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着。
一辆是杜月生的专车,司机和保镖站在车边,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眼珠子瞪得溜圆,估计这辈子也没见过自家先生这副蹲路边抽闷烟的德行。
另一辆车里,叶宁隔着车窗玻璃,正往这边看。
青烟在两人头顶打着旋,还没成型就被风扯碎了。
“你怎么说?”
陆寅看着远处,吐了口烟问。
杜月生苦笑了一声,“还能怎么说?干呗。”
陆寅歪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行,还是个带把的。没枉费当初拉你一把。”
杜月生没好气地,“少废话。说正事......”
陆寅弹了弹烟灰,“挑个地儿吧.....”
杜月生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看向北边。
那是吴淞口的方向。
“我人多,钱多,我去宝山吴淞口.....”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只要我在吴淞口,就算南京那边不给补给,我也能好吃好喝让那帮广东佬打到过年.....”
陆寅点了点头。
这是聪明人的选择,也是很适合青帮的选择。
搞后勤,动员民众,利用水路运输,杜月生是行家。
“行,那我去闸北.....”
陆寅也没看他,抽了烟,语气轻松。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杜月生夹烟的手指顿在半空。
闸北。
聪明人心里都明白,那是真正的绞肉机。
一旦开打,那里就是最前线,巷战,短兵相接,是拿人命去填的修罗场。
日本人的陆战队要进上海,第一步就是要啃下闸北这块硬骨头。
“想好了?”杜月生把香烟脚底下一丢,蹭了蹭,“那里全是弄堂,路窄人多,大炮轰完步兵冲,不好打啊。”
“不好打才要去。”陆寅把最后一口烟抽完,烟屁股烫到了手指也没松开,“我的人身手好,短兵相接才砍的舒服。不像你的人,都他妈一帮子烟鬼......”
他把烟头扔进泥水里,“滋”的一声,灭了。
“而且,只要我在那儿,日本人晚上睡觉都得睁只眼。”
杜月生听得眼皮子一跳。
他可是领教过这小子的手段。
现在听他这么说,怕是又想去当阎王。
“你们就去吴淞口挨炮弹吧。”陆寅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灰,其实也拍不掉什么,“小日本的军舰在那儿摆着,要想往沪上运兵,吴淞口炮台是铁钉子。炮弹管饱......”
杜月生也跟着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大腿,笑了笑,“行,那我们就先去替你们尝尝滋味,咸了淡了,我让人给你带个话。”
这话说得轻巧,就像两个人约着要去吃顿阳春面。
陆寅笑了。
这才是那个从烂泥塘里爬到沪上顶端的水果月生。
两人的对话很简单,没提什么家国大义,也没说什么誓死如归。
那是戏台上唱的。
到了他们这个份上,有些话不用说,都在那一口烟里了。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脸上冰凉。
陆寅也不打招呼,直接往那辆停在路边的福特轿车走去。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那件血衣在风雨里显得格外扎眼。
杜月生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心里头忽然涌上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像是悲壮,又像是豪气。
他以前觉得陆寅是个疯狗,是个不讲规矩的泼皮。
可今天,在这个随时可能掉脑袋的节骨眼上,他才发现,这个疯狗比自己清醒。
“哎!”
杜月生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嗓子。
陆寅脚步一顿,回头看过来,“啊?”
杜月生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劝他小心?废话。
祝他凯旋?娘么儿唧唧。
最后说了两个字:
“保重!”
陆寅愣了一下。
随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几分不屑,几分狂妄,还有几分只有男人之间才懂的默契。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
“切……”
一声嗤笑,随着车门的关闭声,消散在风雨里。
……
车厢里很暖和。
与外面的冰冷像是两个世界。
陆寅一坐进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真皮座椅上。
那股子强撑着的精气神稍微散了点,疲惫感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上来。
叶宁坐在驾驶位上,她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那个像血葫芦一样的男人。
她没问谈得怎么样还是什么,聪明女人从来不问废话。
她只是默默地从副驾驶位上拿起一条干毛巾,扔到了后座上。
陆寅接住毛巾,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露出原本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去哪?”
叶宁的声音很稳,手放在方向盘上。
“十六铺。”
陆寅把脏毛巾扔在一边,闭着眼睛,“麻子跟定春不知道把闸北的百姓撤的怎么样了。得回去看看。”
叶宁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犹豫了半天才说道,“会打么?”
陆寅叹了口气,也没做什么隐瞒,“基本是要打的,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他靠在椅背上,伸手摸着腰间勃朗宁冰凉的枪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道坎要是迈不过去,咱以后就只能给小日本子当狗了。”
“我不当狗。”叶宁打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滑出范庄的泥泞路,“我要做人。”
陆寅笑了,笑得不知道扯到哪里的伤口,嘶了一声。
“对,咱做人。”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路边的行人还在匆匆赶路,报童挥舞着手里的晚报,卖梨膏糖的小贩还在沿街叫卖。
这座东方巴黎,依旧沉浸在一种虚假的繁华和恐慌交织的氛围里。
没人知道,在几十公里外的吴淞口,死神的镰刀已经举起来了。
也没人知道,刚才那两个蹲在路边抽烟,像乞丐一样的男人,已经替这座城市做出了些决定。
陆寅从怀里又摸出一颗子弹,在手里把玩着。
黄铜的弹壳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冷光。
“焕哥和九哥撤回来了吗?”他突然问。
“还在四川北路。”叶宁看着前方的路,“九哥中弹了,但是好像没大碍。向老爷子的命令是要在那里守一天。”
“让他俩撤回来。”
“撤?”叶宁有些意外,“九哥那脾气你知道,这时候让他撤,比杀了他还难受。”
“没事儿,向老爷子那里我会去说。现在要紧的已经不是什么日本侨民了。”
“告诉九哥,想杀小日本子,后面有的是机会。”
陆寅睁开眼,眸子里透着一股子森寒,“别把咱们这点家底都在这种小打小闹里耗光了。”
“我们要在那儿给小日本子布个局。”
“什么局?”
陆寅转头看向窗外,雨又下大了,把整个十里洋场都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阎王局。”
他说。
“我们要把闸北那几百条弄堂,变成日本人的火葬场。”
叶宁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随后一脚油门踩下去。
福特轿车撕开雨幕,朝着十六铺的方向狂奔而去。
陆寅重新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碎片,此刻却清晰得可怕。
一二八事变。
十九路军孤军奋战,打了三十三天。
那是用血肉筑起的长城。
前世他在书上看过这段历史,那时候只觉得悲壮。
可现在,他身在局中。
他能闻得到真实的血腥味,听得见轰鸣炮火声。
这一次,他不会只当个看客。
“孙老头……”
陆寅嘴里轻轻念叨着那个名字,那个教他收心守拙的老人。
“你说让我收心,让我守拙。”
“可这世道,拙守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