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的余温尚未散去,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已在帅府的议事堂内弥漫开来。
油灯的光焰被堂外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墙上巨大的舆图映照得忽明忽暗。众将官甲胄在身,腰间的横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刚从胜利中淬炼出的悍勇之气。
“大帅,天平军主力就在东平,离咱们不过百里之遥!那节度使曹全晸不过是个守户之犬,咱们刚打下曹州,士气正盛,当一鼓作气,直捣东平,取其首级!”一名独眼将领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碗乱跳。
“没错!趁他病,要他命!末将愿为先锋,三日之内,必破东平城!”
“战!战!战!”
议事堂内,主战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刚刚结束的讲武堂课程,似乎并未浇灭他们骨子里的嗜血渴望,反而像是给一把烧红的刀淬了火,更添了几分戾气。
黄巢静静地站在沙盘前,对周遭的请战声充耳不闻。他的手指没有落在代表着敌我双方势力的棋子上,而是顺着沙盘上一条蜿蜒的蓝色细线,缓缓划过。
那条线,从北方的曹州,一路向南,贯穿了整个舆图的腹地。
“诸位,”黄巢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瞬间砸碎了满堂的喧嚣,“你们的眼睛,都只盯着东平城里的几万残兵。”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条蓝线上重重一点。
“而我的眼睛,看着这里。”
众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那是一条河。贯穿南北,连接江淮的大运河。
“大帅,这是……”
“枪炮,只能征服土地。”黄巢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位将领愕然的脸,“而运河,将征服财富。”
财富?
将领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他们是军人,脑子里装的是冲锋、陷阵、破城、杀敌。财富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远不如敌人的头颅来得实在。
黄巢没有理会他们的困惑,转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璋。
“赵璋,你来说。”
赵璋躬身领命,从怀中取出一叠账本和一个小巧的算盘,走到了沙盘前。这副文士的行头,与满堂的刀枪剑戟格格不入。
“诸位将军,”赵璋清了清嗓子,没有半点怯场,“大帅的意思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天平军,而是穷。”
他将一本账簿摊开,“我军现有兵马十万,每日人吃马嚼,军械损耗,伤兵汤药,开销如流水。曹州府库虽有缴获,但若再打一场东平这样的大仗,不出三月,我军必将断粮。”
“以战养战,自古皆然!”有将领不服。
“说得好。”赵璋不怒反笑,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但将军可曾算过,我们‘养’的速度,跟得上‘战’的消耗吗?江南富庶,米粮丝绸,盐铁茶马,源源不断地通过运河北上,供养着整个大唐。我们在这里跟天平军拼命,不过是砍掉了朝廷的一根手指,可只要运河还在他们手里,这根手指很快就能再长出来。”
他停下拨算盘的手,抬头看向众人,眼中闪烁着一种商人才有的精光。
“所以,大帅的战略是,暂时放弃东平,全军南下!控制从长江入海口到曹州的整段运河水道!只要掐断了这条大动脉,朝廷便是巨人,也得瘫痪!而这运河沿岸的无尽财富,将尽归我大齐所有!”
赵璋的话音刚落,满堂死寂。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疯狂了。放弃眼前的敌人,去夺一条河?这简直闻所未闻。
“可是……军资从何而来?南下路途遥远,耗费巨大。”尚让皱着眉,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心灵的洗礼,思考问题的方式已不再局限于打打杀杀。
“问得好。”赵璋似乎就在等这个问题。他拿起另一本崭新的账册,神情亢奋得有些反常。
“大帅提出‘以战养战’的旧观念需要革新,我据此构想了一个全新的法子,我称之为——‘盐引债券’!”
“盐引债券?”这个词,对在场的武夫们来说,比天书还难懂。
赵璋仿佛一个找到了绝世珍宝的匠人,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金融构想。
“简单说,就是‘借钱’!我们以大齐未来一年在运河沿岸所能获取的精盐产出,以及运河的关税作为抵押,向江南的那些富商们,发行一种凭证,就叫‘盐引债券’。他们现在出钱借给我们,等我们打下运河,他们就可以凭这张债券,兑换等值的食盐,或者抵扣船只的过路税!”
他拿起算盘,手指翻飞如蝶,一串串数字从他嘴里蹦出:“我算过,以江南盐价和运河税收的规模,我们至少能募集到五十万贯军资!这笔钱,足够我们支撑到彻底控制运河!而对于那些商人来说,这笔买卖的收益,将是他们投入本金的三倍,甚至五倍!这不叫打仗,将军们,这叫投资!一场稳赚不赔的商业投资!”
将金融与战争如此赤裸裸地捆绑在一起,这套全新的理论,让在场的旧式将领们听得是云里雾里,脑袋嗡嗡作响,却又本能地感觉……这玩意儿好像比砍人脑袋高级多了。
尚让听明白了,但他心中的疑虑更深了:“赵先生,商人逐利,我们是朝廷眼中的‘反贼’,他们凭什么把身家性命押在我们身上?万一他们拿了钱,却暗中通报官府,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黄巢身上。
黄巢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玩味。
“尚让,你还没明白。我们不是去求他们,而是……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
他走到尚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张‘盐引债券’,不仅仅是借据,更是一张‘船票’。”
“船票?”
“没错。”黄巢的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一张通往新秩序的船票。购买我们债券的商人,将获得未来大齐治下,运河航运的优先通行权和永久性的关税减免!你想想,当别的商船还在排队缴纳重税的时候,他们的船已经扬帆远航,把白花花的银子装进了口袋。到那时,谁拥有这张‘船票’,谁就是江南未来的王!你说,这张船票,他们买不买?”
此言一出,尚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威逼利诱了。这是在用巨大的利益,将江南所有商人的野心和欲望,都和他黄巢的战车,死死地绑在了一起!从今往后,这些商人只会比他更希望大齐得胜!
高明!狠辣!
尚让心中那块刚刚裂开缝隙的坚冰,在这一刻,又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震碎了更多。
“我宣布,”黄巢的声音在堂内回响,“即日起,成立‘大齐财政司’,由赵璋任司长,全权负责‘盐引债券’发行事宜!”
“臣,领命!”赵璋激动得满脸通红,躬身一拜。
“另,命李师师的医学院,加紧研制更高效的‘行军粮’和军用急救包,后勤之事,半点马虎不得!”
“是!”
会议结束,将领们带着满脑子的震撼与浆糊,神情恍惚地散去。
黄巢却单独留下了尚让。
“尚让。”
“末将在。”尚让立刻挺直了腰杆,眼神不再像过去那般桀骜,多了几分探究与敬畏。
黄巢递给他一份手令。
“给你一个任务。从你本部挑选一百名最精锐的弟兄,脱下军装,换上商贾的衣服,伪装成贩盐的商队,即刻南下。”
尚让一愣:“大帅,是去……刺杀?”
“不。”黄巢摇了摇头,走到那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再次点在了运河之上,“不是为了打仗。你们的任务,是‘绘制航道图’和‘测量水文’。我要知道运河每一段的深浅、流速,沿途有哪些暗礁、险滩,何处可以藏兵,何处适合伏击。我要一张比官府的堪舆图,精确十倍的运河图!”
这任务,不需冲锋陷阵,却关乎整个南下战略的成败。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信任。
尚让的心头一热,那份因错杀兄弟而产生的悔恨与迷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却坚定:“末将,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尚让离去的背影,黄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这块顽铁,终于开始淬炼成钢了。
然而,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赵璋便面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卷泛黄的故纸。
他没有行礼,而是直接将书卷摊在黄巢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
“大帅,我研究了本朝所有关于盐铁的律法……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漏洞。”
黄巢眉毛一挑。
赵璋指着书卷上的一行字,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的‘盐引债券’虽然精妙,但在法理上,有一个人,可以一句话,就让它瞬间变成一张废纸。”
“谁?”
“当朝盐铁转运使,崔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