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州城,残破的城墙如同巨兽撕裂的伤口,在风中无声悲鸣。
当赵璋率领着他那支五十人的“顾问团”出现在城下时,迎接他们的并非欢呼,而是一种死寂的错愕。朱温亲自带着几名亲将出城,他眼中的光芒在看到这支队伍时,肉眼可见地熄灭了。
没有千军万马,没有旌旗蔽日。只有五十个风尘仆仆的怪人。十个背着古怪药箱,神情冷漠的“医生”;二十个抱着算盘和纸笔,文绉绉的“文员”;还有二十个摆弄着一堆奇形怪状铁疙瘩的“工匠”。
朱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花了两天时间燃起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冷水浇得一干二净。他强忍着将这些人一刀砍了的冲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赵……赵兄弟,陛下……就派了你们来?”
赵璋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失望与愤怒,平静地拱手:“朱帅,陛下说了,他的援军,随后就到。我们,只是先遣。”
军事会议设在节度使府的大堂,与其说是会议,不如说是一场审判。朱温麾下的悍将们,一个个煞气腾腾,用看死人的眼光打量着赵璋和他带来的文士工匠。
“说吧,你们这几十号人,能顶什么用?”一名独眼将军,也是朱温麾下最勇猛的先锋庞大善,用他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赵璋,声音粗粝得像在磨刀石,“别跟老子说什么之乎者也,这里是战场!”
赵璋不以为意,他摊开一张白纸:“庞将军,各位将军,在讨论如何退敌之前,我需要一些精确的数据。全军现存多少人?伤兵多少?其中重伤可战者几人,重伤不可战者几人?粮草还能支撑几天?箭矢库存,特别是破甲重箭还剩多少?”
他话音未落,庞大善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
“放你娘的屁!”他咆哮道,“打仗靠的是老子的环首刀和兄弟们的命,不是你那几颗算盘珠子!有空在这算来算去,不如多磨快几把刀!”
“就是!一群酸儒,懂个屁的打仗!”
“朱帅,这就是黄巢派来的援兵?我看是来给咱们添乱的!”
大堂内群情激奋,朱温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算是默许了手下的发作。
赵璋静静地等他们吼完,才慢悠悠地开口:“各位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就用战场上的规矩说话。”
次日,魏博军的战鼓如期响起,潮水般的士兵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发起了例行公事的猛攻。箭矢如蝗,喊杀震天。城墙上,朱温的士兵浴血奋战,伤亡在飞速攀升。
“东门!东门快顶不住了!”一名传令兵凄厉地喊道。
朱温心急如焚,正要调遣亲兵增援,赵璋却走到了他身边。
“朱帅,让我们的人试试?”
朱温看了一眼那二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工匠”,他们正慢条斯理地将二十个形如板凳的黑色铁疙瘩架在城墙垛口上。这就是援军?他心中冷笑,但还是点了点头:“随你。”
“开炮!”
随着赵璋一声令下,二十名炮兵教官冷静地点燃了引信。
“轰!轰!轰!……”
二十声沉闷而诡异的巨响连成一片,仿佛晴天打了个闷雷。紧接着,冲在最前面的魏博军阵中,猛然炸开二十团耀眼的火光和黑烟!
那不是石头,也不是火箭。无数细碎的铁片和钢珠,被爆炸的威力催动,化作一道道死亡的扇面,以无可阻挡之势横扫而过。冲锋的士兵就像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惨叫声、哀嚎声瞬间盖过了战鼓。
一个刚刚爬上云梯的魏博军官,上半身还在奋力向上,下半身却已经碎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他身后的整队士兵,被铁片风暴切割得支离破碎,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一具。
仅仅一轮齐射,魏博军的先锋阵型就被硬生生啃掉了一大块,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真空地带。后续的士兵惊恐地看着前方的人间地狱,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攻势为之一滞。
城墙之上,一片死寂。
朱温和他手下所有将领,包括昨天叫嚣得最凶的庞大善,全都石化当场。他们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这是什么妖法?
他们第一次明白,黄巢送来的不是五十个“人”,而是五十尊行走在人间的“神”!
借着这惊天一炮带来的绝对威望,赵璋的命令再也无人敢质疑。
“把所有重伤员都集中到府库,那里地方大,通风。”
外科医生们立刻接管了那个临时充当停尸房的巨大仓库。他们利落地架起几口大锅,煮沸了清水和一卷卷干净的麻布。浓烈的酒精味刺得人睁不开眼,那是他们在用烈酒为手术刀具和伤口消毒。
庞大善的一名心腹悍将,大腿被流矢射穿,创口翻卷,血流不止,已经进气多出气少。按照军中惯例,这已经是个死人了。
“将军……将军撑住啊!”几名亲兵围着他,束手无策地哭喊。
就在这时,两名神情冷峻的“医生”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他们无视了亲兵的怒斥,一人按住悍将,另一人拿起一把被烈酒擦拭过的小刀,竟生生切开了腐肉,然后用一把烧得通红的铁钳,准确地夹出了箭头。
“啊——!”悍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痛死过去时,那医生又拿来一柄烧红的烙铁,往流血不止的伤口上“滋啦”一按。
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但那汹涌的血流,竟然奇迹般地止住了!最后,医生用煮沸过的麻布,细致地为他层层包扎。
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那名原本已经人事不省的悍将,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下来。
庞大善在旁边从头看到了尾,他那只独眼中写满了震撼、不解,最后化为一丝深深的敬畏。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刀法和勇武,在这些闻所未闻的“规矩”和“技巧”面前,是那么的粗鄙和无力。
紧接着,赵璋拿出了几十本印着格子的册子,名为《伤亡统计表》。
“从今日起,各营每日必须按时填报,伤、亡、失踪,都要记录在案,精确到个人。”
起初,将领们阳奉阴违,胡乱填写。三天后,赵璋拿着报表,直接找到了一个叫王二虎的都头。
“王都头,你营中昨日上报阵亡七人,但根据我们医官的记录,你营只送来三具尸体,救治了四名伤员。而且,粮草官的记录显示,你营今日领取的军粮,依旧是按满员申领的。那消失的七份抚恤金和口粮,去了哪里?”
王二虎当场面如死灰,冷汗直流。
自此,再无人敢在数据上动任何手脚。
后勤文员们接管了乱成一锅粥的粮仓和武库。他们用账本、流程图和标签,将所有物资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原本找一捆箭矢都要翻半天的仓库,如今变得井井有条。朱温惊愕地发现,他的军队明明在被围困,物资消耗反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甚至更节省。
那些曾经对赵璋等人嗤之以鼻的武将们,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他们从最初的敌视,到见识火炮威力后的敬畏,再到目睹医疗和后勤奇迹后的好奇与崇拜,甚至会厚着脸皮,去向那些文员和医生请教问题。
“先生,这账本为何要这么记?”
“神医,为何伤口要用开水烫过的布来包?”
朱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内心掀起的波澜,比看到那二十门火炮齐射时更加猛烈。他终于明白了黄巢的可怕之处。火器固然犀利,但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这套能让一支军队脱胎换骨的“制度”和“方法”。
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但却能清晰感受到其恐怖力量的东西。
赵璋则趁机与那些中下层军官打成一片,在传授各种知识的同时,不经意地向他们灌输着大齐的军事理念——纪律、数据、效率、以及对陛下的绝对忠诚。
这天夜里,朱温设宴款待赵璋。酒过三巡,他挥退左右,亲自为赵璋满上一杯酒,状似无意地问道:“赵兄弟,以黄巢……不,以陛?下的雄才大略,志向绝不止于一个长安吧?”
赵璋端起酒杯,笑着抿了一口,目光深邃。
“我家陛下的志向,”他缓缓说道,“是让天下所有想打仗的人,都用上我们大齐的规矩。”
朱温握着酒杯的手,猛然一紧。
宴后,赵璋回到住所,取出一卷羊皮地图,交给了朱温。
“朱帅,这是我们来之前,陛下命人绘制的《滑州及周边地区高精度军事地形图》,以及一份‘破围计划草案’,请您过目。”
朱温接过地图,缓缓展开。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瞬间停滞了。
这地图的精细程度,远超他手中任何一份舆图。山川、河流、村庄、道路,标注得一清二楚。更可怕的是,图上用各种朱砂和墨笔符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魏博军的兵力部署、巡逻路线、防御工事的强弱点,甚至连几个暗哨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他颤抖着手指,看着那份附上的破围计划,计划详尽、大胆而又环环相扣,仿佛出自神明之手。
可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让他从头凉到脚。
不对!
这地图,这份计划……绝不是赵璋这几十号人来到滑州的这几天就能做出来的!这意味着……
朱温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赵璋,他意识到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事实:
黄巢,在他朱温派人求援之前,甚至在他被围困之前,就已经将他的战场,研究得一清二楚!
这盘棋,他朱温从来就不是棋手,甚至连做一颗重要的棋子,都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