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哐——哐——”两声,沉得像坠了铅,在镇中学的院墙里打了个转,慢悠悠飘出院门。孙有财把布书包往肩上一甩,眼角却先往东侧扫——那辆墨绿黄包车还停在老地方,铜把手被夕阳舔得发亮,同班林佩芝正低头拢着洋布裙摆,车夫早弓着背候在车旁,手都快碰到车辕了。
“佩芝小姐,您慢些。”车夫声音放得极轻,伸手虚扶了一把。林佩芝脚踩的白皮鞋沾了星点尘土,眉尖轻轻蹙了下,上车前还掏出手帕,对着裙角细细掸了掸。黄包车“吱呀”一声晃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没一会儿就成了远处个晃悠悠的绿影子。
孙有财攥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指节泛了白。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嗒嗒”声,混着车辕碰撞的轻响,福英的大嗓门跟着飘过来:“有财!这儿呢!”
他转过身,老槐树下停着自家那辆旧马车,木栏上还沾着上午拉货蹭的泥印子,福英手里牵着缰绳,见他看过来,还咧嘴笑了笑。孙有财脚步慢下来,没像往常那样一蹦子跳上车,反倒往车后挪了挪,像是怕被谁瞅见。
“咋了这是?”福英挠了挠头,走近两步,“今儿锣敲得早,你咋还不精神?脸拉得比驴还长。”
孙有财没吭声,弯腰钻进车厢时,故意把布帘往边上扯了扯,遮住大半个身子。马车动起来,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颠得他五脏六腑都发颤。他扒着布帘缝往外看,路上没几个行人,可总觉得每道目光都往自己这边落。
“福英姐,”他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咱这车……就不能擦擦?”
福英“嘿”了一声,手里的缰绳松了松:“擦它干啥?明儿还得拉两袋麦子去码头,擦干净了也得沾泥。你这小子,往日不总说黄包车闷得慌,咱马车敞亮透气吗?”
孙有财把脸埋在书包上,没再接话。风从布帘缝里钻进来,裹着泥土和马粪的味道。马车“咯噔”一下碾过个土坑,他紧紧扶住车栏。
次日,铜锣“哐——哐——”的余响还绕着院墙转,孙有财却没像往常那样往马车跑去,反倒磨磨蹭蹭落在后头,直到校门口的学生走得只剩零星几个,才朝老槐树下的福英走过去。
旧马车的木栏沾着泥,福英正低头给马刷毛,见他来,直起腰笑:“咋才过来?我还以为你被先生留了。”
孙有财没应,先往四周扫了圈,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凑到马车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福英姐,往后你别在这儿等我了。”
福英手里的毛刷顿了顿,眨了眨眼:“不在这儿等,在哪儿等?难不成让你走回村?”
“去那边的巷口,”孙有财指了指校门口西侧那条窄巷,墙根堆着些枯枝,“你把车停在巷子里,我放学了自己过去找你。”
福英皱起眉:“好好的为啥要躲巷子里?这儿敞亮,也不耽误事。”
孙有财的脸有点发烫,攥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声音又低了些:“还有……要是有人问起你,你别说是我家的……童养媳。”
这话一出,福英手里的毛刷“啪”地掉在车板上,她看着孙有财,眼神里带着点愣:“不说童养媳,说啥?”
“就说……是我家雇的丫鬟,”孙有财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帮着家里干活的丫鬟。”
福英没说话,捡起毛刷,手指捏着刷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哦”了一声。马车旁的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孙有财不敢看她的脸,只盯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心里又慌又乱,却没再改口。
“知道了,”福英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小了些,“明儿起,我就去巷口等你。”
孙有财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扒着车帘钻进车厢,没像往常那样看路,反倒把布帘拉得严严实实,连外头的夕阳都挡在了外面。
马车刚停在家门口,灶间飘来麦面的香气,孙婶已经把晚饭做好了。福英先跳下车,把缰绳拴在院角的老枣树上,回头扶孙有财时,手还像往常那样伸着。
“快洗手,菜馍馍刚出锅。”福英掀开灶上的笼屉,热气裹着萝卜丝的鲜气冒出来,她用筷子夹起一个,吹了吹才递过来,“今儿多加了把油渣,你尝尝。”
孙有财接过来,咬了一口,油香混着萝卜的脆劲在嘴里散开,可他没像往常那样点头说“好吃”,只闷着头嚼。福英坐在对面,手里也拿着个菜馍馍,却没怎么动,眼神时不时往他这边瞟,又很快移开,落在灶台上的破瓷碗上。
“锅里烧了热水,”吃完饭,福英收拾碗筷时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等会儿你洗澡,脏衣裳我一并搓了。”
孙有财正坐在门槛上擦书包,听见这话,手顿了顿:“我自己洗就行。”
“你手劲小,领口搓不干净,”福英把碗筷放进盆里,弯腰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跳了两下,映得她侧脸亮堂堂的,“再说你明儿还得上学,早点洗了歇着。”
热水倒在木盆里,冒着白汽。福英把他的脏衣裳放在旁边的石板上,手里攥着皂角,却没立刻搓,只看着盆里的水发愣。
“福英姐,”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巷口……挺好的,没人看见。”
福英手里的皂角动了动,“嗯”了一声,开始搓衣裳,皂角泡沫沾在她手上,白花花的。“我知道,”她低着头,声音混着搓衣裳的“哗啦”声,“你在学堂,要体面。”
木盆里的热水正冒着白汽,孙有财刚把脚伸进去,院门口就传来孙婶的声音:“有财洗了没?我取个针线筐。”
话音刚落,孙婶就掀了门帘进来,看见福英攥着皂角站在旁边,手里的衣裳还泡在盆里,当即笑了:“福英咋还愣着?快帮有财搓搓背,他那胳膊短,后背总洗不干净。”
福英的脸“腾”地红了,捏着皂角的手紧了紧,眼神往孙有财那边瞟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孙婶,他……他自己能洗。”
“自己洗啥?”孙婶放下针线筐,走过来拍了拍福英的肩,语气透着家常的亲昵,“你是他媳妇,帮自家男人搓澡,天经地义的事,害啥臊?”
孙有财坐在小板凳上,耳朵也热了,往水里缩了缩,没吭声。孙婶又笑着劝:“有财长身子呢,后背搓透了才舒坦,福英你细致,帮他多搓两下,尤其是领口后头的泥。”
说完,孙婶拿起针线筐就往外走,出门前还回头叮嘱:“水凉了就再添点,灶上还温着热水呢。”门帘“哗啦”一声落下,屋里只剩水汽和两人的呼吸声。
福英攥着皂角,慢慢走到孙有财身后,手指刚碰到他的后背,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孙有财的背僵了僵,听见福英的声音细若蚊蚋:“那……我搓了啊。”
“嗯。”他闷声应着。皂角的泡沫沾在背上,福英的手轻轻搓着,力道放得极轻,生怕弄疼他。水汽裹着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福英的脸还红着,垂着眼,只敢盯着孙有财后背的旧疤,那是去年他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蹭的。
“重……重点也行。”孙有财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福英的手顿了顿,力道稍稍加了点,声音里还带着点颤:“这样……行吗?”
“嗯。”孙有财应着,眼睛却看着盆里的水面,看着泡沫一圈圈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