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先生捧着书本坐在讲台前,底下已有不少学生翻开了课本。孙有财摊着书页,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斜前方——林佩芝正坐着念书,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把她那件浅蓝洋布衫染得发亮,领口绣的细白花纹,和镇上布庄里的好料子一样好看。
他看得入神,没留神林佩芝忽然停下了,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孙有财慌忙低下头,假装盯着课本上的字,耳朵却热了,连先生咳嗽的声音都听得分外清楚。等他偷偷抬眼再看时,林佩芝已经重新念起来,声音软乎乎的,像初春刚化的溪水,顺着风飘进他耳朵里。
“孙有财!”旁边的同桌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先生刚看你了,还走神?”
孙有财赶紧清了清嗓子,跟着念了两句,眼睛却又忍不住往那边瞟。林佩芝念书时会轻轻晃着身子,发梢偶尔垂下来,她抬手拢头发时,指尖带着点香气飘过来——不是镇上洋货铺里那种浓香皂味,是淡淡的、像春天里开的白兰花似的香,勾得他心尖发颤。
“你说林佩芝那衣裳,得要多少钱?”同桌压低声音问,“听说她爹在城里开洋行,光衣裳就有一箱子。”
孙有财没接话,耳边只剩林佩芝的念书声,还有那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绕着他转,散不开。
下课了,学生们纷纷合上书,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孙有财攥着课本的手紧了紧,目光又落在斜前方的林佩芝身上——她正低头用丝帕擦着钢笔,浅蓝洋布衫的袖口沾着点晨光,衬得手腕细白。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林佩芝,昨天先生讲的《论语》,我有个地方没听懂,你……你能给我讲讲吗?”
林佩芝擦钢笔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他。她的睫毛很长,眼神却淡淡的,像隔着层薄雾:“哪一句?”
“就是‘有朋自远方来’那章,先生说的‘乐亦在其中矣’,到底指的是什么乐?”孙有财赶紧追问,指尖都有些发紧。
周围几个同学的目光也飘了过来,林佩芝却没立刻回答,反而把钢笔放进精致的皮笔袋里,慢悠悠道:“先生上课都讲过了,你没认真听吗?”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孙有财脸发烫。他攥着课本的指节泛白,刚想再说点什么,林佩芝已经转头对着旁边的女生笑了:“等会儿课间去买糖糕吗?西街那家新出的椰蓉味不错。”
她的声音还是软乎乎的,却没再看孙有财一眼,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孙有财站在原地,看着林佩芝和同学说笑的模样,只觉得周围的喧闹都离自己很远。同桌凑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角:“走吧,她那样的,哪会跟咱多说啊。”
孙有财默默点点头,转身往自己座位走,手里的课本仿佛重了许多。
午后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教室屋顶上,噼啪作响。放学时雨势丝毫没减,学生们挤在门口,个个愁眉不展。孙有财攥着怀里的油纸伞。
这是早上福英硬塞给他的,说看天要变,让他带着防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佩芝身上。
她站在人群最前头,浅蓝洋布衫的衣角已经沾了点雨星,眉头微蹙,正踮着脚往校门口看。孙有财深吸一口气,把伞往怀里又拢了拢,刚要迈步过去,就听见校门口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辆黑色轿车破开雨幕停在门口,车窗降下,露出张白净的脸——是城里来的富家少爷周明轩,他探出头,笑着对林佩芝喊:“佩芝,快上车!我特意绕过来接你。”
林佩芝眼睛一亮,刚才的愁绪瞬间散了,提起裙摆就往车那边跑。孙有财伸到半空的手僵住了,怀里的油纸伞仿佛有千斤重。
“等等!”他下意识喊出声,快步追了两步,“林佩芝,我有伞,我送你……”
话还没说完,周明轩已经推开车门,伸手扶住林佩芝的胳膊,语气带着点轻慢:“不用了,我们有车。”林佩芝坐进车里,回头看了孙有财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轻轻点了下头,车窗就“咔嗒”一声关上了。
黑色轿车溅起一片水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孙有财站在雨里,怀里的油纸伞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雨点打在他的布衫上,凉得刺骨。旁边有同学打趣:“有财,人家坐汽车呢,你那油纸伞人家看不上。”
旁边同学的打趣声,像细小的石子砸在孙有财的心上。他盯着轿车消失的方向,胸口里像堵着团火,烧得他指尖发颤。
“人家坐汽车呢,你那油纸伞人家看不上。”同学的声音又飘过来,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却让他更恼了。
孙有财猛地攥紧怀里的油纸伞,伞骨硌得手心生疼。他没回头,也没说话,只狠狠一扬手,油纸伞“啪”地摔在满是积水的地上。伞面被溅起的泥水染脏,几根伞骨也歪了,在雨里孤零零地躺着。
“有财,你这是干啥?”旁边的同学吓了一跳,赶紧劝,“这伞不是你家里人早上给你备的吗?摔了多可惜。”
“要你管!”孙有财的声音发闷,带着点咬牙的劲儿。他看着地上的伞,心里又气又恼——气林佩芝的冷淡,气周明轩的轻慢,更气自己刚才递伞时的局促。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打湿了布衫,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眼眶发热。
“捡起来吧,”同学叹了口气,弯腰想去捡伞,“等会儿你家里人看见,该心疼了。”
提到家里人,孙有财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早上福英把伞塞给他时,反复叮嘱“路上小心,别淋着”,手指还在伞柄上缠了圈布条,怕他硌手。雨还在下,地上的油纸伞被雨点砸得“啪啪”响。
孙有财抿着嘴,蹲下身,伸手把歪了的伞骨慢慢掰直,再小心翼翼地把伞捡起来抱在怀里。伞面脏了,可伞柄上的布条还好好的。
“走了。”他低声说了句,没再看周围的人,抱着脏污的油纸伞,快步往巷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