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血溅陋院,又得了老徐那句“刀子烧”的默许后,萧煜的日子,表面上看,似乎真的安稳了下来。
王老五那伙人彻底从城西这片销声匿迹,据说伤了的那个被家人接走,断了手腕的王老五本人也托病不出,往日里在此地嚣张跋扈的税丁们,如今路过这片区域都绕着走,连带着其他一些地痞无赖也收敛了许多。萧煜这处破院,竟意外地成了一方小小的“净土”。
福宝用王老五“赔”来的银钱,购置了足够的粮食、厚实的棉被、以及大量的“刀子烧”那种北凉特有的、入口如同吞下烧红刀片般的烈酒。
一部分送去隔壁,一部分留作自家用度,甚至还请人粗略修补了屋顶和门窗,虽依旧简陋,但总算能勉强遮风挡雪,夜里也不再那般酷寒难耐。
萧煜的身体,在相对安稳的环境和勉强跟得上的营养下,那仿佛随时要断气的咳嗽似乎减轻了些许,脸色虽仍苍白,却少了几分死气。
但他知道,这具身体的根基太差,又似乎潜藏着某种沉疴旧疾,绝非温饱所能根治。
他需要更根本的力量。
这一日,天光放晴,难得的暖阳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萧煜提着一坛新开的“刀子烧”,再次走进了老徐的院子。
老徐正坐在他那块磨盘石上,就着冰冷的咸豆子,小口啜饮着酒,那把无鞘的旧刀随意地放在脚边。
见萧煜进来,他只是掀了掀眼皮。
“酒放那儿。”他语气依旧不怎么客气。
萧煜放下酒坛,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着老徐饮酒。
老徐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烦:“小子,还有事?老子这儿可没多余粮食养闲人。”
萧煜沉默片刻,忽然躬身,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礼:“请老丈教我。”
老徐喝酒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掩饰在醉意之下,嗤笑道:“教你?教你什么?教你如何装病?还是教你如何借刀杀人?”
“教我活下去的本事。”萧煜直起身,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着他,“教我在这北凉,不靠他人,也能站稳脚跟的法子。”
老徐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道:“你想学武?”
“是。”
“就你这身子骨?”老徐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弄,“风一吹就倒,咳起来肺叶子都要呕出来,练武?嫌死得不够快?”
萧煜并未因这嘲讽而动容,只是道:“正因为身子骨弱,才更需要强健之法。哪怕只能强健一分,活命的机会便多一分。”
老徐灌了一口酒,哈着酒气道:“武道一途,淬体、练气、凝意……步步艰辛,非大毅力、大恒心不可为。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吃得了这苦?再说,老子凭什么教你?”
萧煜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并非金银,而是一枚颜色更深、几乎呈紫黑色的永昌通宝,边缘磨损得厉害,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铜钱的沉郁之气,“晚辈身无长物,唯有这些祖上遗留的‘念想’。此钱,据说是武皇帝晚年,心有所感,特铸的一批‘镇运钱’,材质特殊,晚辈愿以此,换老丈一个机会。”
老徐的目光在那枚紫黑铜钱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醉醺醺的模样,嗤道:“一块破铜烂铁,也敢拿来换老子的本事?”
“此物或许不值钱,”萧煜不急不缓道,“但它代表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老丈或许已经等待许久的机会……看看晚辈这块废铁,究竟能否被锻造成钢的机会。”
院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寒风偶尔卷过地面的雪沫,发出沙沙轻响。
良久,老徐忽然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坛扔出,砸在院墙上,碎裂声格外刺耳。他站起身,拎起那把旧刀,走到院子中央。
“小子,看好了。”
话音未落,他原本那副佝偻醉态骤然消失,腰背瞬间挺得笔直,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悍气息如同沉睡的猛虎苏醒,弥漫开来。
他并未施展什么精妙绝伦的招式,只是简简单单地,握刀,横斩!
“呜……”
刀锋破空,发出低沉压抑的呼啸,并非尖锐,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沉重感。
院中那片空间的空气仿佛都被这一刀抽空、斩断!地面上的积雪被无形的气劲带动,以他为中心,呈扇形向外激荡飞散,露出下面冻得硬实的土地。
一刀过后,老徐收势,那股骇人的气息瞬间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普通的老卒,将刀随手插回腰间,看着萧煜:“看懂了吗?”
萧煜瞳孔微缩。
这一刀,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纯粹、最凝练的力量和杀意。那是千军万马中淬炼出的,只为杀敌、只为生存的刀法。
“势大力沉,一往无前。”萧煜沉声道,“是军中搏杀术。”
“眼力还行。”老徐哼了一声,“武道起始,无非‘气’与‘力’。你这身子,练力是找死,只能先从‘气’着手。”
他走回磨盘石坐下,示意萧煜也坐下。“所谓‘气’,并非什么玄乎其玄的东西。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根本。呼吸吐纳,便是最初的练气法门。”
“我现在传你一套最粗浅的呼吸法,名为《基础吐纳诀》。听着,意守丹田,呼吸绵长,吸如抽丝,呼如吐云……”老徐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清晰,将一段不过百余字的口诀,连同几个简单的呼吸节奏和意念引导,细细说与萧煜听。
这法门确实粗浅,甚至可以说是烂大街的货色,任何一个稍有权势的家族或宗门,都不会将其视为真正的传承。
但对于一无所有的萧煜而言,这便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敲门砖。
萧煜凝神记忆,他灵魂特殊,理解力和记忆力都远超常人,只听一遍,便已牢记于心,甚至能隐隐感知到其中蕴含的某种至简道理。
“记住了就滚回去自己练。”老徐挥挥手,重新拿起那坛新的“刀子烧”,“记住,练气之初,最忌急躁。感觉不到‘气感’是正常的,你这身子,能靠这法子强健几分,少咳几声,就算赚了。若强行意念引导,岔了气,伤了肺经,神仙难救。”
“晚辈明白。”萧煜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真心实意。
回到自己的破屋,萧煜摒退福宝,独自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按照老徐所授的法门,尝试调整呼吸。
初时毫无感觉,甚至因为刻意控制呼吸,反而有些憋闷,引得他一阵咳嗽。
但他并不气馁,一次次尝试,放空思绪,只专注于呼吸本身,感受气息在口鼻、胸腔间的流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渐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明日再试时,一次深长的吸气后,他忽然感觉到,在小腹丹田的位置,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冬日里将熄的炭火中最后一点余温。
那暖意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但萧煜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眸光清亮。
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这具冰冷了十六年的身体,第一次,从内部,感受到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微弱却真实不虚的“热”!
前路依旧漫漫,风雪依旧酷寒。
但这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已然在这北凉苦寒之地,借着那一口粗浅的“气”,悄然埋入了冻土之下。
刀耕火种,始见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