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领着猪八戒、沙悟净如期而至。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僧袍,手持锡杖,眉目低垂,合十行礼:“贫僧玄奘,参见陛下。谢陛下赐宴。”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姿态恭敬疏离,与那日昏迷前她所见的惊痛眼神,与留下经卷时的隐约关怀,判若两人。
凤翎的心,微微一沉。她抬手示意:“御弟及二位高徒不必多礼,请坐。此番宴饮,只为答谢,亦是践行。听闻御弟不日便将重新西行?”
她将“践行”二字说得清晰,目光却紧紧锁住玄奘的脸。
玄奘在客位坐下,闻言,眼帘微抬,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平静深邃,仿佛古井无波:“陛下厚意,贫僧心领。西行求经,乃贫僧使命,确不宜久耽。待悟空归来,诸事妥当,便当启程。”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或留恋。
凤翎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践行……他果然是要走的。而且,如此理所当然,如此……迫不及待吗?
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猪八戒倒是没心没肺,对着满桌素斋大快朵颐,赞不绝口。沙悟净沉默进食,恪守礼仪。
凤翎定了定神,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举起面前的清茶(她以病体未愈为由,未备酒):“既如此,朕以此茶代酒,祝御弟此去西天,一路坦途,早得真经,普度众生。”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微颤,“亦望御弟……保重法体,勿以……外物为念。”
“外物”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是一根针,轻轻刺出。
玄奘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精心装扮却难掩憔悴的容颜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平静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了一刹,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归于沉寂。
“多谢陛下。”他举杯,声音依旧平稳,“陛下乃天命所归,仁德英明,必能泽被西梁,福寿安康。贫僧……亦祈愿陛下,凤体康泰,国祚绵长。”
他的祝词,标准而周全,将两人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她是君,他是僧;她佑她的国,他行他的路。
咫尺之间,天涯之远。
凤翎只觉得口中清茶,苦涩难当。她仰头饮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团灼热的、带着痛楚的火焰。
接下来的宴席,成了真正的“应酬”。凤翎机械地维持着君王的仪态,说着场面话。玄奘则是有问必答,言辞谨慎,态度恭谦,却再无半分逾越。
直到宴席尾声,琴箫声歇,月光洒满揽月台。
玄奘起身告辞。
凤翎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行礼,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那月白色的背影,在溶溶月色下,显得那么清晰,又那么遥不可及。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园林小径尽头时,凤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
“御弟。”
玄奘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那卷《药师经》……朕会日日诵念。”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渺,“望它……真能涤荡一切疾苦灾厄,佑人……平安。”
她终究没有说出“佑你”,而是换成了“佑人”。但这未尽之言,在寂静的夜里,却比直白的倾诉,更加惊心动魄。
玄奘的背影僵直了一瞬。夜风吹动他的僧袍,猎猎作响。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继续迈步,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与花木阴影之中。
仿佛不曾听见,又仿佛……听见了太多。
凤翎独自立在揽月台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夜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带来丝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滚烫与空洞。
他走了。也许明日,也许后日,便会彻底离开她的国,她的视线,她的……生命。
这场始于意外、历经生死、纠缠不清的情劫,似乎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终结于一场礼貌而疏离的践行宴,终结于一句暧昧未明、注定没有回应的低语。
咫尺,已远。天涯,将至。
而掌心那枚佛珠,却仿佛烙印般,滚烫灼人。
践行宴后的几日,凤翎将自己重新投入繁重的政务之中,近乎自虐般地批阅奏章、召见臣工、巡视恢复中的城镇。她试图用身体的疲惫与责任的重量,来填满心底那个自玄奘离去后便日益扩大的空洞,来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混杂着痛楚与不甘的灼热情感。
然而,越是忙碌,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越是清晰。他低垂的眼睫,他平稳无波的声调,他转身离去时僵直的背影,还有揽月台上那句消散在风中的、未曾得到回应的低语……每一帧画面,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她心上反复镌刻。
心脉处的魔气,因着她这强行压抑却愈发汹涌的心绪,变得异常活跃。它不再仅仅是阴寒的刺痛,更开始掺杂进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引动内心最深渴望的灼热与躁动。每当夜深人静,她独自面对孤灯时,那种想要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撕开所有伪装,问个明白、求个结果的冲动,便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她理智的牢笼。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魔气会彻底失控,她自己也会疯掉。
必须做一个了断。要么,彻底斩断这不该有的妄念,从此陌路;要么……
她不敢想那个“要么”。
这一夜,月隐星稀,乌云低压,酝酿着一场夏末的暴雨。空气闷热粘稠,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凤翎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留在御书房。案头堆积的奏章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如同她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远处那一点在风雨欲来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孤寂微弱的灯火——那是迎阳驿馆的方向。
理智告诉她,此刻前去,是最不明智、最危险、最可能将两人都推向万劫不复境地的选择。
但情感,那被魔气与绝望共同滋养、已然燎原的情感,却咆哮着,盖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