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断顾提刑”五字,如投入静湖的石子,伴随着清河书院案那诡谲的进程与最终沉冤得雪的结局,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不出旬月,便已传遍京畿,深入街巷,成了市井坊间最为炙手可热的谈资。
民心如水,最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勾栏瓦舍,便是窥测这水流风向的最佳所在。昔日冷清的察疑院主事顾云,如今已是说书人口中浓墨重彩的角色。茶楼里,醒木重重一拍,满堂皆静。说书先生须发贲张,唾沫横飞,将那义山开棺、白骨诉冤的场景渲染得如同亲见。在他们的演绎中,陈远时而是一位生具“幽冥眼”的异士,能窥见死者临终前最后定格的景象,冤魂的低语尽入耳中;时而又被描绘成身怀上古秘法的奇人,指尖抚过枯骨,便能令其开口,道出凶犯名姓;更有甚者,将他附会为文曲星感念世间冤抑,特遣门下弟子,或干脆是包龙图再世,专为涤荡乾坤、扫除奸恶而来。这些光怪陆离的传说,虽荒诞不经,却恰恰迎合了底层百姓最朴素的愿望与最直接的善恶观——谁能替那含冤而死的穷书生讨回公道,谁便是他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青天大老爷”。
然而,在士大夫的清流圈子与各级官衙之中,引发的反响则要复杂、微妙得多。清流宴饮、文会雅集之间,依旧能听到对“开棺验尸”之举的严厉抨击,视其为践踏人伦纲常、破坏“死者为大”古训的“酷吏”行径,是士林之耻。但在一些学风较为开明、讲求“经世致用”的书院,以及部分年轻气盛、尚未被官场暮气完全浸染的学子中间,一种不同的声音开始悄然滋生。他们尝试绕过“术”的层面——即那惊世骇俗的验尸手段本身,转而探讨其背后所蕴含的“道”。那种不轻信屈打成招的口供,不盲从表面完美的现场,一切断案皆以确凿的物证、严谨的逻辑推演和细致的现场还原为最终依据的理念,是否才更贴近儒家经典中所倡导的“格物致知、明辨慎思”的真谛?这种讨论,虽未形成主流,却如暗流涌动,悄然冲击着固有的认知。
太医署内的反响则更为直接和专业化。几位潜心医术、思想活跃的年轻医官,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获得了一份语焉不详的验骨记录抄本。他们聚在药香弥漫的值房内,反复推敲着记录中提及的“螺旋骨折”与“垂直压缩骨折”的形态差异,试图理解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学痕迹,如何能指向“生前扭断”与“高坠造成”的天壤之别。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对未知医学领域的强烈好奇与探索的渴望。苏清月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静立廊下,听着同僚们热烈的争论,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那日义山之上,猎猎风中,陈远面对高度腐败的尸身,那专注到近乎忘我、仿佛周遭万物皆已不存,唯有真相值得追寻的坚定侧影。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清冽的眸中,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悄然掠过。
坐落在刑部衙署西北角、原本如同被遗忘之地的“察疑院”,自此彻底告别了门可罗雀的冷清。虽未至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程度,但投射于此的目光,其成分与意味已然变得复杂起来。有刑部底层的胥吏,借着递送公文的机会,偷偷抬眼,既敬畏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以非常手段骤然崛起的上司;有来自地方、仕途蹇涩的官员,怀中紧揣着自认为存有疑点的案卷,在院门外反复踱步,犹豫着是否该将这或许能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于这位特立独行的“顾提刑”身上;自然,更少不了那些来自不同派系、或明或暗的窥探者,他们的目光如同隐藏在茂密草丛后的鬣狗,冰冷而耐心,时刻等待着这匹不按常理出牌、骤然闯入权力棋局的孤狼,何时会行差踏错,露出可供攻击的破绽。
四皇子萧景琰的承诺,以超乎预期的速度与力度得到了兑现。不仅正式划拨了独立的院落、配备了基础的胥吏人手,更重要的是,赋予陈远直接调阅刑部部分核心档案、以及独立复核各地上报疑难案件的实质性权限。这份看似仍有边界、处于某种监管之下的权力,却如同一把精心锻造的钥匙,为陈远撬开了通往帝国刑狱体系深处更多隐秘的大门。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那桩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他头顶的——原主“顾云”所卷入的“渎职枉法”旧案。翻案自查的曙光,似乎已微露端倪。
声名如潮,汹涌而来,既能托起舟楫,驶向更广阔的天地,亦能在瞬间形成吞噬一切的漩涡。陈远立于这刚刚获得的官署窗前,神情并无太多欣喜。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此刻已置身于风口浪尖。来自市井民间的神化赞誉,士林官场毁誉参半的审视目光,同僚之间隐晦的嫉妒与排斥,以及潜藏在这所有浮华与喧嚣之下的、来自真正敌人的冰冷恶意……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将他牢牢笼罩。他必须在这赞誉与杀机并存、机遇与陷阱交织的复杂漩涡中,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清醒,尽快利用这来之不易的声名与权限,建立起一支真正属于自己、忠诚可靠、能力卓越的力量核心。他深知,脚下的路或许因名声而稍显平坦,但前方的迷雾却愈发浓重,未来的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胜负生死,系于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