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秋,京城的风里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察疑院那方僻静的小院内,落叶堆积,更添几分萧索。陈远端坐于书案之后,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他一面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刑部分拨下来的复核案件,借此在明面上积累声望与根基;另一面,所有思绪的核心,仍牢牢系于那个如幽灵般缠绕不休的“轮回宗”之上。那支深钉入柱的冷箭与那两个血红的“止步”二字,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暗处潜伏的危机。
这日午后,一份墨迹犹新的卷宗被胥吏恭敬地置于他的案头。案件看似简单明了:京兆府一名负责文书归档的小吏,名唤孙福,被邻人发现暴毙于家中。据卷宗所述,邻人因多日未见其出门,又闻得异味,遂报官。初步验尸的仵作草草断定其为“突发心疾”,现场未见搏斗痕迹,尸表亦无显着外伤。一切证据,似乎都指向一场无可指摘的意外。
若在往常,此类案件大抵只是走个过场,批红盖章便可结案。然而陈远的目光却在那几行简短的记录上反复逡巡,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卷宗中提到,孙福年仅三十有五,素日体魄康健,从无心疾旧疴。其死亡时间,据邻里含糊的证词与尸体初步腐败迹象推断,约在五日前。
一个正值壮年、无病无灾的人,会如此突兀地被“心疾”夺去性命?概率虽存,却总透着几分不合常理的蹊跷。更让陈远心生警觉的是,案发之时,恰在他收到那支警告冷箭之后不久。这仅仅是时间上的偶然重合,还是暗处那双黑手又一次无声的示威与清除?
他合上卷宗,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值房内格外清晰。
“阿青。”
“小的在。”一直候在一旁的阿青连忙应声。
“准备一下,”陈远站起身,玄青色的官袍拂过案角,“随我去现场看看。”
阿青脸上掠过一丝不解:“大人,这等证据确凿的意外小案,何须您亲自劳驾?”在他想来,察疑院初立,更应专注于那些能显声扬名的大案要案。
陈远目光扫过他,沉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记住,任何非正常死亡,皆有其因由,皆需抱持三分警惕。表象越是无懈可击,内里或许越是暗藏玄机。莫要忘了,最初的柳明案,在世人眼中,亦不过是一桩‘意外’坠亡。”
阿青浑身一震,顿时想起当初书院阁楼下那惊心动魄的开棺验骨,以及山长李明辅那伪善面具碎裂时的狰狞。他立刻收敛了所有轻忽,肃然道:“是小的短视了!大人教诲的是!小的这就去备齐工具!”
半个时辰后,陈远带着阿青,在两名面无表情的刑部差役引领下,踏入了位于城南陋巷的孙福家。巷道逼仄,两侧屋舍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不适的腐败气息。
孙福的住所不过是一间狭小的瓦房,家徒四壁,唯一的显眼之物便是靠墙而立的一个简陋书架,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各类文书卷宗,无声诉说着主人身份的清贫与工作的琐碎。
陈远立于屋中,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夯实的泥土地面,陈旧摇晃的木桌椅,一张铺着草席的硬板床……一切都符合一个底层小吏孤寂而规律的生活轨迹。初步看来,确实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也无任何与“轮回宗”符号相关的可疑物件。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
然而,陈远并未就此转身。他缓步走到那张木床边,这里是卷宗记载发现尸体的位置。他俯下身,几乎将脸颊贴近冰冷的地面,借着从破旧窗棂透入的微弱光线,极其耐心地审视着床底与墙角堆积的浮尘。
良久,他的目光在靠近床头的一小片区域定格。那里的浮尘分布,与周围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并非均匀沉降,而是呈现出一种凌乱的、被什么东西匆忙蹭过或擦拭过的模糊痕迹。这痕迹很淡,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陈远直起身,掸了掸官袍下摆沾染的尘土,眼神锐利如刀。
“去义庄。”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真相或许会被现场精心掩盖,但死亡本身,总会留下独有的印记。他要去亲耳聆听,那具沉默的遗体,究竟会诉说出怎样与众不同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