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察疑院的书房里,唯有案头一盏青瓷油灯还在执着地燃烧着。灯芯偶尔噼啪轻响,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将陈远凝重的身影在墙壁上轻轻摇曳。
他毫无睡意。
铺开的上好宣纸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微光,镇纸压住四角,如同镇住此刻翻涌的心潮。他拈起那支常用的狼毫小楷,在歙砚中缓缓舔墨,墨汁饱蘸笔锋,却在即将触纸的刹那停滞在半空。
笔尖将落未落,一如他此刻悬而未决却又坚定不移的心境。
两个符号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一个是他在现代案件中见过的、在沈林氏案证物中再现的完整“卍”字符变体,线条流畅而诡异,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完成度,仿佛亘古以来便如此旋转,蕴含着莫测的力量;另一个,则是从小吏孙福书中发现的残缺印记,笔画断续,形态未竟,像是在仓促间描摹,又似被某种外力强行中断,充满了挣扎与未言的警示。
笔锋终于落下。
手腕沉稳,力道均匀。墨迹在宣纸上徐徐晕开,勾勒出那熟悉又陌生的旋转轨迹。他画得很慢,每一笔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完整的符号,圆融中透着冰冷;残缺的符号,则像一声凝固的叹息,诉说着未尽的秘密。
两个符号并置于雪白纸面,在昏黄灯下默然对峙。墨迹渐干,它们不再仅仅是线条的组合,更像是两只来自深渊的眼睛,透过纸背,冷冷地窥视着这个时空,将他这段时间所有的际遇——穿越初时的惶惑,死牢之中的绝望,白骨开口的震撼,朝堂博弈的艰险,同僚排斥的冷遇,团队凝聚的温暖,苏清月赠礼的暖意,百姓称颂“青天”的期望,以及那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冰冷监视——全都串联起来,织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笼罩其中。
它们究竟是什么?
是某个湮灭古教遗留的圣徽?是隐秘组织用以识别同党的暗记?是操纵命运、沟通幽冥的邪恶法器?还是……连接他故土与此世、导致他穿越至此的时空道标?
疑问如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心防,却没有答案。陈远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纸上未干的墨迹,留下淡淡的晕痕。他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扇。
“呜——”
夜风立刻呼啸着灌入书房,带着深秋的寒凉,吹得案上纸张哗啦作响,险些掀翻灯盏。灯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他的衣袂与发丝在风中翻飞。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吞噬了星光,吞没了声响,仿佛亘古不变的混沌。
但他伫立窗前,目光却锐利如刀,似乎已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看到了那在更深、更远处无声涌动的巨大暗流。那暗流之中,隐藏着符号的根源,潜伏着致命的杀机,也翻滚着他无法预知的命运。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精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与不容置疑的决心,清晰地穿透风声:
“不管你们是什么,背后站着谁,藏得有多深……”
他微微停顿,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夜风,仿佛要将这世间的浑浊与不公一并纳入胸中炼化。
“我都会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部揪出来。”
话音落下,灯火恰好在此时稳定下来,将他的身影陡然拉长,投映在身后的墙壁上。那影子不再是孤独的文官,更像一个甲胄在身、执戈待旦的战士,沉默地守护着这一隅灯光,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为酷烈的征途。
窗外,漫漫长夜依旧。
但他知道,黎明,终将到来。而他,便是那执火前行,誓要撕破这黑暗的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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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冤狱求生,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