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一层薄雾笼罩着京城。陈远却早已起身,穿戴整齐。那封装着地契与钥匙的信函,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袖袋中,沉甸甸的,仿佛一块冰,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股寒意。
他没有用早餐,只饮了一盏清茶。赵虎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低声道:“大人,都安排好了。今日刑部大堂,几位侍郎、郎中都在,正是时候。”
陈远点了点头,目光沉静。他深知这一步踏出,便再无转圜余地,但他更清楚,有些底线,一步也不能退。这来历不明的厚礼,不是橄榄枝,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试探他原则与立场的试金石。一旦收下,便等于默认了某种潜规则,日后便会有源源不断的“厚礼”和随之而来的索求,他将彻底沦为权力博弈中可被收买的棋子,再难保持独立与清醒。
“走吧。”陈远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稳,迈步向府外走去。马车早已备好,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刑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庄严肃穆。当陈远的马车抵达时,衙门刚开不久,一些低级官吏正匆匆步入。见到他下车,众人纷纷驻足行礼,眼神中带着敬畏与好奇。
陈远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刑部大堂。此刻,堂内已有数位官员在场,刑部尚书李德明尚未到来,但左侍郎周廷、右侍郎孙鹤,以及几位重要的郎中都已在座,似乎在商议着什么公务。见陈远进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堂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顾郎中今日来得早。”左侍郎周廷率先开口,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圆滑的笑容。他是朝中有名的老好人,与各方势力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大人,孙大人,各位同僚。”陈远拱手行礼,神色如常。
右侍郎孙鹤,素来与太子一系走得近些,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陈远身上打量了一下,便垂下眼帘,端起茶杯,看不出喜怒。
陈远没有寒暄,直接走到大堂中央,面向诸位上官,从袖中取出那个信封,双手奉上。
“诸位大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大堂每一个角落,“下官今日,有一事需禀明部堂及诸位上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中的信封上。
“昨日,下官于府中书案,发现此物。”陈远将信封微微举起,“内附京郊西山温泉别院地契一份,钥匙一把。无署名,无只言片语。”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西山温泉别院!那可是京中多少权贵眼热却难以到手的产业!价值何止千金!
周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孙鹤端茶的手也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陈远。
“下官蒙陛下天恩,擢升品秩,赐下府邸,已深感皇恩浩荡,惶恐难安。”陈远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此物来历不明,用意难测。下官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唯知秉公执法,恪尽职守。此等不明不白之重礼,下官不敢私受,亦不能私受!恐污圣听,亦损官箴,更惧堕入彀中,有负陛下信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上诸人,最后定格在周廷和孙鹤身上,将信封向前又递了递:“故此,下官恳请部堂大人及诸位上官,将此物依律收缴,查明来源,公示处置。下官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唯愿清白为官,公正办案,除此别无他求!”
话音落下,整个刑部大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几乎所有官员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远。主动上交如此重礼?还要查明来源,公示处置?这顾云是疯了,还是真的清廉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他难道不知道这等于直接打了暗中行贿者的脸,甚至可能得罪其背后庞大的势力网络吗?
周廷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笑道:“顾郎中……果然清廉如水,刚正不阿。只是……此事或可再从长计议?毕竟无人署名,或许只是有人仰慕顾郎中之才,匿名相赠,并无他意……”
“周大人,”陈远打断了他,语气坚定,“正因其匿名,才更显可疑。若真是善意,何须藏头露尾?下官心意已决,此物断不能留。请部堂大人依律处置!”
他的态度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这时,刑部尚书李德明恰好步入大堂,显然已有人将情况匆匆禀报了他。李德明年近花甲,面容清癯,目光深沉,在朝中素以持重、不偏不倚着称。他看了一眼陈远手中的信封,又看了看堂内神色各异的官员,缓缓走到主位坐下。
“顾郎中,你所言之事,本官已知晓。”李德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你将此物上交,意欲何为?”
陈远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最后道:“下官只求一个清白,求一个公正。”
李德明沉默了片刻,目光如炬,审视着陈远。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好。既然顾郎中一片公心,本官便准你所请。来人,将顾郎中上交之物登记造册,封存入库。至于查明来源……本官会酌情处理。”
他没有说公示处置,但“封存入库”和“酌情处理”已然表明了态度——他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但也未将事情彻底做绝,保留了余地。
“谢部堂大人!”陈远深深一揖。
吏员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陈远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登记,然后用专用的封条贴上。
整个过程,堂内一片寂静。所有官员都默默看着,心思各异。
当陈远转身,准备离开大堂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道目光——有钦佩,有震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和隐晦的敌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很多人眼中,不再只是一个“能吏”或者“异类”,而是一个破坏了规则、不识抬举的“麻烦”。明面上的拉拢腐蚀,或许会因此事而暂时收敛,但暗地里的嫉恨与排挤,必将如同潜藏的暗流,更加汹涌地向他袭来。
走出刑部大堂,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赵虎迎了上来,低声道:“大人,如何?”
“交了。”陈远吐出两个字,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虎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只怕……后患无穷。”
陈远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深邃:“有些路,既然选了,就只能走下去。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至少,让他们知道,我顾云,不是能用钱财收买的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官场。
“听说了吗?新晋的那位顾郎中,把西山别院的地契给交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西山别院啊!”
“千真万确!就在刑部大堂,当着诸位上官的面,直接上交,说要查明来源,公示处置!”
“嘶……此子,是太过刚直,还是……另有所图?”
“哼,不识时务!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这是自绝于朝堂!”
“倒也未必,陛下似乎颇为赏识他……”
“等着瞧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如此特立独行,迟早要惹祸上身!”
赞誉者有之,讥讽者有之,担忧者有之,咒骂者更有之。陈远的名字,再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是这一次,伴随着“退礼风波”,他身上的标签,除了“神断”、“能吏”,又多了“孤臣”、“酷吏”乃至“蠢货”的色彩。
回到府中,苏清月已在花厅等候,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色。显然,她也听到了风声。
“你何必如此……”她轻声道,语气中没有责怪,只有心疼与担忧,“如此一来,你便成了众矢之的。”
陈远看着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却更多是坦然:“清月,有些东西,比安稳更重要。若收了那份礼,我便不再是我了。往后的路或许更难,但至少,我能走得心安。”
苏清月望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她知道,这就是她所倾心的人,或许不懂变通,或许前途多舛,但他身上那份对原则的坚守,对正义的追求,正是最打动她的地方。
暗处,几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座新贵的府邸。一份关于陈远“沽名钓誉”、“藐视同僚”、“意图不明”的密报,正在悄然撰写。而另一份来自东宫方向的指令,也变得更加清晰和冷酷。
退礼风波,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上激起的涟漪或许会慢慢平息,但深藏于潭底的暗流,却因此被彻底搅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陈远的官场之路,从这一刻起,注定将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