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如今已临时改作了灵堂。白幡低垂,香烛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混合着一种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的沉寂。太子妃董氏的灵柩停放在中央,四周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
陈远提出要再次检验太子妃遗体的要求,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荒谬!顾大人,太子妃娘娘凤体尊贵,岂容一再惊扰?此乃大不敬!”东宫詹事,一位面容古板的老臣,第一个站出来厉声反对,气得胡须都在发颤。他身后几名东宫属官也纷纷附和,眼神中充满了敌意与不信任。
三司派来的官员中,亦有保守者捻须皱眉:“顾协理,遗体已由宫中经验丰富的嬷嬷和内侍整理妥当,太医院亦有过记录,何必多此一举?让娘娘安息方是正理。”
“正因要让太子妃娘娘真正安息,才必须查明真正的死因,而非让她含冤莫白!”陈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压抑的灵堂里清晰可闻。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陛下特旨,允本官独立勘察此案。一切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若有冲撞,事后本官自会向陛下、向太子殿下请罪。”
他搬出特旨,态度又如此强硬,东宫詹事等人虽满脸愤懑,却也不敢真的抗旨,只得悻悻然让开,但目光中的抵触丝毫未减。
灵柩盖被缓缓移开。一股混合着名贵香料和隐约异味的寒气扑面而来。太子妃董氏静卧在铺着锦缎的棺内,身着繁复华美的太子妃朝服,头戴珠冠,面容经过精心的修饰,敷着厚厚的脂粉,双颊甚至还淡淡地扫了些胭脂,看起来仿佛只是沉睡,容颜依旧秀美,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陈远摒退左右闲杂人等,只留阿青在侧。他走近棺椁,俯身细细观察。脂粉掩盖了真实的肤色,但他敏锐的目光依然捕捉到了一些不协调的细节。那过于“完美”的安详,反而显得刻意。他示意阿青上前。
阿青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紧张与对皇家威仪的天然畏惧。他戴上陈远特制的、用鹿皮细细缝合的手套,动作因谨慎而略显迟缓。在陈远眼神的鼓励下,他轻轻托起太子妃置于腹前的右手。
冰冷的触感透过鹿皮传来。阿青凝神,凑近观察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指甲的末端,靠近指肉的位置,他注意到一层极淡、却无法被脂粉完全掩盖的青紫色痕迹,如同不祥的阴影。
“大人,您看这里。”阿青低声道。
陈远凑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阿青又极其小心地,用指腹轻轻撑开太子妃的一侧眼睑。瞳孔已经固定,但在周围眼白的映衬下,其收缩的状态似乎与记录的死亡时间(子时三刻突发急症,迅速死亡)存在细微的差异。通常急症猝死,瞳孔的变化会有其特定模式。他又检查了关节的僵硬程度,与宫人记录的发现尸身的时间对比,心中疑窦更深。
“大人,”阿青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在这寂静的灵堂里却清晰可闻,“依据记录,娘娘薨于子时三刻。但根据尸僵蔓延的程度和关节固定的情况,还有这眼底的细微变化来看……下官推断,真实的死亡时间,恐怕要更早一些,至少在亥末子初。而且,这瞳孔的形态,与心疾突发之类的急症猝死,也略有不同。”
陈远沉默地听着,目光锐利地扫过太子妃看似安详的面容,最终落在她那微微泛着不正常青紫色的指甲上。这些细微的出入,在信奉“入土为安”、视检验遗体为亵渎的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甚至会被归结为整理遗容或个体差异。但在他和阿青这位经过他悉心指导、初具现代法医思维的弟子眼中,这却是严密伪装下的第一道裂缝,是死者无声却最有力的控诉,指引着他们走向被重重迷雾掩盖的真相。缝隙虽小,却已透进了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