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那片宇宙坟场的“静滞”力场,仿佛是从深海上浮,骤然回归充斥着声音、光线与引力的喧嚣世界。“归途号”残破的船体在常规空间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个焊接点、每一块临时修补的装甲板,都在诉说着它历经的磨难。
但真正的伤痕,刻在看不见的地方。
林刻将自己锁在舰长室(如果那间狭小、兼具医疗功能的舱室还能称之为舰长室的话)已经超过二十个标准时。门外,秦雪和埃兹拉轮流值守,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忧虑。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死寂得让人心慌。
舱室内,林刻平躺在简易医疗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生命力已随同那强行定义规则的壮举一同流逝。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不断渗出冰冷的汗珠,浸湿了额发。
他的意识,正深陷于一场无声的战争。
那片古老战场、暗金圆环的浩瀚信息、强行定义规则时承受的法则反噬,以及……始终未曾根除的“知识毒染”,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精神世界内疯狂冲撞。
(看到了吗?所谓奇迹,代价是你的存在本身。) 毒染的声音不再仅仅是诱惑,更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嘲弄,它巧妙地利用着林刻此刻的虚弱,将那些关于文明失败、万物终末的景象不断放大。(你救不了他们,就像你救不了自己。这艘破船,终将成为你的棺材,漂浮在无尽的黑暗里……)
而起源权柄,在经历了与圆环的深层共鸣和极限透支后,也变得有些……“躁动”。它本能地渴望修复、渴望秩序,但这种渴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专断的倾向,不断试图压制林刻人性中那些“软弱”的部分——对同伴的担忧、对自身状态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
林刻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铁砧上反复锻打的铁料,一边是冰冷的虚无之锤,要将他的意志敲碎成粉末;另一边是灼热的规则之火,要将他的情感熔炼成某种更“高效”、更“纯粹”的形态。
他紧紧攥着胸前那四块已经与他生命能量紧密相连的起源碎片,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碎片传递来的不再是磅礴的力量,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整个宇宙生灭循环的负担。
“不能……迷失……”他在意识深处嘶吼,用残存的意志构筑着最后的防线。他想起了秦雪灵能触须传来的温暖,想起了埃兹拉在绝境中依旧试图计算生路的执着,想起了每一个船员在黑暗中看向他时,那混合着恐惧与信任的眼神。
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星火,微弱,却顽固地亮着,对抗着内外交迫的黑暗。
舰桥。
埃兹拉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在核对最后的跃迁坐标。他们距离星痕联盟最后的控制区——“守望者星域”只剩下最后一次短程跳跃。
“能量储备仅够维持基本生命系统和最后一次跳跃,武器系统完全离线,护盾强度不足百分之十。”他低声向秦雪汇报,声音干涩,“我们……几乎是赤裸着回去。”
秦雪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透过观察窗,望向外面那片熟悉的、点缀着恒星的黑暗。回家了。这本该是值得欢呼的时刻,但她的心却沉甸甸的。不仅因为林刻的状态,更因为这一路上捕捉到的、来自已知宇宙的灵能回响。
混乱,恐惧,还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带着贪婪和恶意的窥探。
“埃兹拉,”她轻声说,语气凝重,“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潮汐’的影响是不是……加剧了?”
埃兹拉调出沿途被动接收到的公共信息流,虽然残缺不全,但拼凑出的画面足以让人心惊肉跳。边境星系大规模失联,资源星争夺战愈演愈烈,各大势力内部似乎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一种末日将近的恐慌情绪正在像瘟疫般蔓延。
“嗯,”埃兹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且,我怀疑我们回归的消息,可能已经泄露了。”
他调出一个经过多重加密、来源不明的微弱信号片段,那是他们在离开古老航道后不久截获的。信号内容经过高度伪装,但其核心指向,分明就是“归途号”和林刻!
“有人不希望我们回去,”埃兹拉沉声道,“或者,是不希望我们……带着‘东西’回去。”
秦雪的心一紧。她看向林刻舱室的方向。现在的林刻,还能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浪吗?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金碧辉煌的奥古斯都财团总部。
巨大的全息星图前,一个穿着考究西装、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人,正聆听着属下的汇报。
“……确认‘锚点’信号在K-77边缘区短暂出现,符合预设模型。目标舰船状态……极差。林刻本人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
阴影中的人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笑声。
“很好。看来‘花园’的看门狗,这次咬到了硬骨头,差点把自己噎死。”
“通知我们在‘守望者’的人,准备好‘欢迎仪式’。记住,要活的,尤其是……他脑子里的东西,和手里的‘钥匙’。”
“至于那艘破船和上面的其他人……”阴影中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残忍,“处理干净。新纪元不需要旧时代的殉道者,只需要……听话的基石。”
“归途号”开始了最后一次跃迁。
引擎发出最后的、仿佛濒死喘息般的轰鸣,将舰船推入扭曲的空间通道。
舰桥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回归熟悉星域的那一刻。
秦雪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默默祈祷。
埃兹拉紧盯着导航屏幕,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意外。
而在那间寂静的舱室内,林刻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中不再有混乱的挣扎,也不再是纯粹神性的冰冷, nor 仅仅是人类的脆弱。那是一种极度疲惫后,沉淀下来的、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星辰金属般的光芒——深邃,沉重,带着无数细微的裂痕,却依旧坚硬无比。
他缓缓坐起身,擦去嘴角和眼角的血迹,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稳定。
他感受到了外界的暗流,感知到了同伴的担忧,也隐约捕捉到了那来自遥远星域的、针对他们的恶意。
代价是沉重的,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似乎永远留在了那片古战场,与那些文明墓碑一同沉寂。但另一部分,属于“林刻”的本质,在经历了极致的撕裂与痛苦后,被淬炼得更加凝聚。
他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杯水——是秦雪不知何时悄悄放在那里的,水温早已冰凉。他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感。
然后,他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在秦雪和埃兹拉惊喜而又担忧的目光中,他走到舰桥主控台前,目光投向跃迁通道尽头那逐渐亮起的、代表着“守望者星域”的星光。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们回来了。”
“准备好。”
“风暴,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