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省委党校宿舍的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
高育良合上手中那本《制度是如何形成的》,书页间还残留着新书的墨香。
指腹抚过光洁的封面,一种奇特的疏离感油然而生——书中的理论与穿越前那个世界的主流观点何其相似,但在此地此处,实践起来却总是荆棘密布。
他这位“高书记”就像站在一条奇特的夹缝中,一边冷静审视着眼前的棋局,一边小心藏好那份不容于时的了然。
敲门声轻响,秘书林卫华端着温水和新到的《吕州日报》走了进来。“高书记,今天气色不错。这是刚送来的报纸。”他摆放杯子的动作略显迟疑,目光在那份头版标题上停留了一瞬才移开。
“放那儿吧,谢谢。”高育良语气温和,捕捉到了年轻人细微的犹豫。他展开报纸,《民众厂复产成效显着,重点工程建设加速推进》的标题赫然入目,配图上李达康的身影挺拔,指挥若定。报道行文缜密,数据罗列清晰,几乎构建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成功叙事。
林卫华脚步踌躇,终于还是开口:“高书记,刚才吕州那边…易学习局长来了个电话,说是一切顺利,让您安心学习。”他复述着易学习的话,舌尖却仿佛尝到对方语气里那一丝难以言传的沉重,这让他传达时不免有些气短。
高育良抬眼,了然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穿透表象的平静:“顺利就好。告诉老易,按规矩办事,守住底线就行。”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精准地落向了该去的地方。小林似懂非懂,却莫名安下心来,点头退了出去。
高育良的目光重新落回报纸,指尖在李达康的影像上轻轻一叩。他能描摹出那位搭档此刻的心境:定然是绷紧了一根弦,既要用这“顺利”的局面证明自己决策的英明,压下所有不同的声音,又无法完全驱散内心深处对未知风险的警惕,两种情绪交织,恐怕正让他对任何“不和谐”的信号都格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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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州新城实验小学体育馆建设工地上,机器轰鸣,一片繁忙景象。
监理员小王推了推有点勒头的安全帽,手里那叠质检报告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白纸黑字,数据漂亮得挑不出一点毛病,完全符合甚至超越了国家标准。送货的司机老马熟稔地递过一根烟,笑容热络:“王工,这下总该放心了吧?市里盯得紧,厂子里现在规矩得连颗螺丝都不敢拧错!”
小王接过烟,夹在指间却没点燃,目光扫过那些在阳光下闪着冷冽金属光泽的螺纹钢。它们看起来那么规整、坚实,无可挑剔。
可不知怎的,上次民众厂出事的阴影像条细小的冰蛇,盘踞在心底,迟迟不肯离去。“流程、报告是都没问题,就是太…顺了,马师傅,你不觉得吗?”他像是在问老马,又更像是在叩问自己那点不合时宜的职业直觉。
老马闻言哈哈一笑,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几分:“顺还不好?难道非得磕磕绊绊、天天返工才叫正常?工期不等人啊,王工!”他抬手指向远处已初具规模的体育馆框架,“孩子们都眼巴巴盼着新体育馆呢,咱可不能拖后腿不是?”
这话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小王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点疑虑也一同压下去,终还是在收货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望着混凝土搅拌车轰鸣着将灰浆倾泻而下,将那批钢材彻底吞没、封存,他感到那点不安似乎也被暂时浇筑进了水泥深处,并未消失,只是沉默地潜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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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党校的湖畔小径,垂柳依依,绿绦拂水。
高育良与副校长张九霄并肩缓行,聊的似乎是历史上的变法革新,言辞间却都藏着机锋。
“商鞅立木取信,规则初立时,见效最快,阻力也最大。”张九霄谈兴颇浓,学者风度里带着对世情的洞察,“但最难莫过于持之以恒,防止时移世易,规则被悄然蚕食,最终名存实亡。”
“九霄校长看得透彻。”高育良颔首,目光掠过被微风揉皱的湖面,“所以古人云‘徒法不足以自行’。规则的生命力,在于执行中的敬畏与坚守,有时甚至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能唤醒足够的警觉。”
他语调平和,仿佛只是在评点史书,却又精准地映照着吕州的现实。那份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广阔视角,让他能跳出一时一地的得失,以一种更冷静、更悲悯的目光审视眼前的迷局。
张九霄侧目看了高育良一眼,这位暂时远离漩涡中心的市委书记,言谈间总流露出一份不同于寻常官员的通透与沉稳,不像是在被动等待,倒像是在耐心布局,等待着某种必然的到来。这种气质让他欣赏,也引他深思。
“育良书记似乎对‘代价’二字,别有感触?”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罢了。”高育良淡然一笑,将话题轻巧地引向明代一条鞭法在地方落实中的差异与趣闻。张九霄果然被吸引,两人沿着湖畔渐行渐远,交谈声融入了潺潺水声与啾啾鸟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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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高育良在宿舍里接到了祁同伟的加密电话。 “老师,情况有点让人琢磨不透。”祁同伟的声音透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以及被重重迷雾困扰的烦躁,“赵志成那边太干净了,规矩得简直像个模范生。可我们初步核算下来,他们现在这生产法,完全是赔本赚吆喝,这不符合常理。”
“资金流向还在追,但对方手脚非常干净,像是早料到我们会查,提前备好了无数个障眼法。”
“亏本的买卖,商人绝不会做。”高育良走到窗边,望着远方吕州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那光芒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除非他们图谋的,远非眼前这点利润。学校、医院、棚改区,这些地方的监控必须是最高级别。”
“明白。便衣弟兄们三班倒,重点工地都没离开过视线,实验小学更是重中之重。只是…”祁同伟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无奈,“没有真凭实据,我们无法干涉正常的施工监管,李市长那边…进度催得很急。”
高育良沉默了片刻。电话那头传来的压力,他隔空也能感受到。李达康面临的局面复杂程度,他更能体会。
“我们知道山雨欲来,但现在狂风未至,我们不能替天宣布要下雨。同伟,你的任务是确保我们的雨量监测仪是最灵敏的,能在第一滴雨落下时就准确测出它的强度和方向。”
“是,老师!我明白了,会加大监控力度,尤其关注资金异动的最终去向。”祁同伟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目标清晰之后,之前的些许迷茫便被压了下去。
挂了电话,高育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划过。穿越前那个信息爆炸时代见过的种种安全事故调查报告,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每一次重大灾难的背后,往往都起始于一次微不足道的侥幸、一个被有意无意忽略的微小隐患。而现在,一根可能埋藏着隐患的梁柱,正静静地躺在实验小学工地的混凝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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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吕州能源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像一颗独醒的眼睛。
石红杏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合上了桌上那份关于近期建材市场波动分析的报告。
她指间转动的笔停顿下来,沉吟片刻,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建设局长易学习。 “易局长,没打扰您休息吧?”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像是老朋友闲谈,“心里挂着棚改项目下一步的建材供应,有点不踏实…听说最近民众厂的货质量上来了,还挺紧俏?”她绝口不提疑虑,只摆出寻求专业意见的姿态。
电话那头的易学习沉默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石红杏的敏锐他早有领教,这通电话绝非寻常关切。“石总消息灵通。目前从各项检测报告来看,确实是挑不出毛病的。不过…”他话语微顿,似乎在权衡分寸,“这市场经济规律摆在这,长期亏本的生意,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哦?亏本运营?”石红杏秀眉微挑,立刻抓住了关键词,语气却依然轻松,“这倒真是新鲜事了。易局,咱们都是跟项目打交道的,都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
“您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再仔细聊聊?有些情况,或许信息互通一下,对咱们各自的工作都有好处。”她的话说得圆融妥帖,既表达了深度关切,又悄然递出了合作的橄榄枝。
在京州中福那些年与林满江、赵家人周旋的经历,早已让她练就了闻风知意的本领和四两拨千斤的手段。
放下电话,石红杏踱到窗边,凝视着窗外吕州璀璨的夜景。玻璃上映出她微蹙的眉宇,直觉像细小的警报器在她脑海中低鸣。
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恐怕正在酝酿着不小的旋涡。她得为自己,也为吕州能源这艘大船,提前看清风向,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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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党校的小院照得一片清寂。
高育良书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他摊开笔记本,钢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移动,写下了几个关键词:“成本倒挂”、“时间差”、“重点部位”、“应急预案”。
笔尖悬停片刻,最终在“学校”二字上重重圈了一个圈,又划出一条清晰的线,将它和“预案”二字紧密连接起来。
就在这时,桌角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一条来自祁同伟的加密短信简洁地浮现: “目标项目首批核心结构已于今日下午四时许完成混凝土浇筑。”
“监控网络运行正常,未发现异常。另,侦测到疑似赵瑞龙关联财务人员与一境外注册空壳公司存在非常规大额资金流动,正尝试追踪最终流向,初步判断…目标区域为吕州。”
高育良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进椅背,轻轻呼出一口气。该来的,终究会来。钩子已然垂下,现在需要的是猎人的耐心,等待鱼儿自己搅动命运的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