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那栋小楼里,高育良的办公室总是透着一股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沉静。窗外是车水马龙,室内却只有文件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
秘书陈诚将一份刚送来的《京州日报》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头版头条正是桓大集团许家引在京州机场慷慨陈词的巨幅照片,标题异常醒目——“百亿巨资注入,光明湖畔将崛起顶级宜居新城”。
高育良的目光在那照片和标题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移开,投向窗外辽远的天空。他端起桌上的紫砂杯,抿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那苦涩的滋味,竟与他此刻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他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作为唯一知晓未来剧本的人,他清楚地看到这条看似辉煌的投资之路,最终通向的却是何等狼藉的终点。五年,最多五年,这个如今风光无限的商业帝国,就会因疯狂扩张、高杠杆运作而轰然倒塌,留下遍布全国的烂尾楼、哀鸿遍野的购房者、被深深套牢的供应商和金融机构,以及一地鸡毛的地方财政。
桓大在汉东这计划中的百亿投资,相较于其庞大的总盘子,或许只是一个小项目,但一旦启动,就如同在汉东的土地上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其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冲击他呕心沥血试图营造的稳健发展局面。
可是,他能怎么办?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此刻的桓大,正如日中天,是各地政府争相邀请的“财神爷”,许家引本人更是各类财经媒体的宠儿,头顶着“商业奇才”的光环。他现在若是站出来,说桓大模式风险巨大,不可持续,警告汉东要远离,会有什么后果?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画面: 赵立春会认为他嫉贤妒能,阻碍发展;李达康会觉得他保守迂腐,不懂经济;吴雄飞更会跳起来指责他破坏京州乃至汉东的大好招商局面。所有人都会觉得他高育良疯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臆想症控制了头脑。
“堵不如疏,禁不如引……” 高育良喃喃自语,这是古人留下的智慧。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慢慢成形。许家引是个人才,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能白手起家,将企业做到如此规模,其能力、魄力乃至对市场机会的捕捉,都堪称顶尖。如果……如果能有机会,在他这辆疯狂战车冲向悬崖之前,拉他一把,将他引向一条更可持续、更负责任的发展道路,那该多好? 这不仅是为汉东消弭隐患,也是挽救无数可能被波及的家庭,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在挽救许家引和他一手创建的商业帝国,避免其最终身败名裂的结局。
但这想法刚一冒头,他自己都觉得太过理想化。 他暗叹一声: 资本追逐利润的贪婪本性,岂是几句劝诫就能改变的?许家引正处在事业的巅峰,信心爆棚,哪里听得进这种逆耳之言?这其中的难度,不亚于移山填海。
然而,尽人事,听天命吧。 既然看到了危险,就不能坐视不理。无论如何,他必须做点什么。第一步,就是要彻底弄清楚,这头巨兽的真实状况到底如何。光凭记忆中的历史轨迹还不够,他需要确凿的、当下的数据和事实,来支撑他的判断,也为可能到来的劝诫或必要的防范,准备好充足的“弹药”。
想到这里,高育良不再犹豫。他按下内部通话键,对陈诚吩咐道:“陈秘书,你亲自去安排一下,请省公安厅祁同伟厅长、省检察院季昌明检察长、省高院李天明院长,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旁边的二号小会议室开个会。议题……就说是关于优化营商环境,加强经济风险联防联控的初步沟通,注意保密。”
陈诚在电话那头应声称是,心中却掠过一丝诧异。 这三位政法系统的巨头同时被召见,议题却又如此宽泛,透着不寻常。他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去联系安排。
下午三点差十分,祁同伟、季昌明、李天明三人几乎前后脚抵达了省委大院二号小会议室。会议室不大,陈设简洁,椭圆形会议桌中间摆着几盆绿植,气氛静谧中带着一丝严肃。
三人都是一头雾水。祁同伟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警徽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心中嘀咕: 优化营商环境?这通常是政府口和经济部门的事,怎么把公检法三家都叫来了?难道京州又出了什么涉及企业的大案要案,需要提前通气?
季昌明穿着检察制服,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稳,他也在快速思考: 高省长亲自召集,又强调保密,恐怕不是普通的沟通。莫非是接到了某些重要企业涉嫌经济犯罪的线索,需要三部门协同初查?
李天明身着西服,眉宇间带着法官特有的审慎,他猜测: 或许是关于涉及重大投资项目的法律风险评估?或者是某些群体性事件的司法预案?
三点整,高育良准时推门而入,身后只跟着拿着笔记本的陈诚。他面带微笑,与三人简单寒暄后,便直接落座,切入正题。
“同伟、昌明、天明同志,今天请你们三位过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借助你们的力量。”高育良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最近,桓大集团来我们汉东考察投资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
三人都点了点头,这几天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想不知道都难。
“桓大集团,规模庞大,实力雄厚,许家引主席也是名声在外的企业家。”高育良继续说道,话锋却微微一转,“他这次计划在京州光明峰投资上百亿,对我们汉东,尤其是京州来说,既是一个重大的发展机遇,同时也可能潜藏着我们不为人知的风险。”
他目光扫过三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我们是法律的执行者和维护者,看待问题,不能只看光鲜的一面,更要洞察其可能存在的隐患。所以,在省委省政府进行最终决策,以及与桓大进行深入洽谈之前,我希望能够尽可能全面地了解这个企业。”
说到这里,祁同伟、季昌明、李天明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他们意识到,这次会议的主题,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高育良清晰地下达了指令:“我需要你们三家,在不惊动对方、不引发外界任何猜测的情况下,动用你们权限内合规的手段,对桓大集团,以及许家引本人,进行一次深入的、秘密的背景调查。”
他具体阐述道:“重点几个方面:第一,桓大集团近三年在全国范围内的投资布局、项目进展情况,特别是已建成、在建和已拿地未开工项目的具体比例和分布。第二,该企业及其关联公司,近三年涉及的所有诉讼、仲裁案件,尤其是与建设工程、土地款、金融借贷、民间融资相关的纠纷,数量、标的额、审理情况。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尽可能摸清其整体的负债情况,包括银行信贷、债券发行、信托融资、以及可能存在的表外负债和民间借贷,评估其真实的资金链状况。”
“所有这些情况,”高育良强调,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形成一份详尽的、有数据、有分析的内部报告,直接报送给我本人。此事高度保密,仅限于在座各位知晓,调查过程和报告内容,不得向任何其他部门和个人泄露。”
命令下达完毕,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祁同伟心中震动不小。 高省长这是要对桓大集团进行一场全方位的“体检”啊!而且动用的是公检法这条隐秘的渠道,显然是不想打草惊蛇,也信不过常规的招商评估。他立刻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沉声应道:“省长,我明白了。公安厅这边会立即部署经侦总队的精干力量,从社会治安和经济风险角度,秘密排查与其相关的所有线索。”
季昌明眉头微蹙,心中快速权衡着法律依据和保密要求。 如此调查一个尚未有明确违法犯罪线索的知名企业,需要格外注意程序和边界。但他相信高育良的政治智慧和分寸感,此举必有深意。他缓缓开口道:“检察院可以依托现有的行贿犯罪档案查询系统,以及民行检察部门对相关诉讼的监督职能,进行合规范围内的信息梳理和分析。”
李天明则想得更深一层。 法院是纠纷的最终裁判场所,大量经济活动的真实面貌都会在诉讼中暴露。他点头道:“高院可以通过内部系统,统计梳理与桓大集团相关的全部涉诉信息,从审判视角分析其经营行为和潜在风险。这项工作可以在案件管理的框架内进行,确保保密。”
陈诚在一旁记录着,心中对高育良的深谋远虑感到钦佩,同时也有一丝不解。 省长似乎对这个桓大集团格外警惕,甚至有些……未卜先知的担忧?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高育良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他们虽有疑惑,但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最后总结道:“好,那就辛苦各位了。记住,我要的不是捕风捉影的猜测,而是扎实可靠的数据和基于事实的理性分析。这份报告,将是我们下一步决策的重要参考。汉东的发展,既要抓住机遇,也要行稳致远。散会。”
三人起身离去,各怀心思,但脚步都带着一种执行重要任务的凝重。
高育良独自坐在会议室里,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一场围绕资本、风险与发展的无声较量,已经悄然开始。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掌握信息,在风暴可能来临之前,织就一张防护网,或者,寻找到那微乎其微的,将巨轮引向正确航道的可能。 前路漫漫,吉凶难料,但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