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办公室，占据着这栋大楼最向阳且视野最佳的位置。午后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将红木地板映照得光可鉴人，也给坐在主位上的赵立春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融的光晕。他刚刚听完京州市长吴雄飞关于桓大集团投资事宜的详细汇报，手指间夹着一支并未点燃的香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吴雄飞微微欠着身，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热切：“书记，您是没亲眼见到许家引主席那个气魄！上百亿的投资，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就拍板了！还承诺三个月内动工，一年内见效！这要是落在咱们京州，落在光明峰，那带来的Gdp增量、税收贡献，还有对城市形象的提升，简直就是跨越式的！李达康书记也非常重视，已经亲自部署，成立了工作专班，要求全力保障，特事特办！”
他刻意加重了“李达康书记也非常重视”这几个字，意在表明这不仅是市政府的意愿，更是市委的集体决策，是京州上下一致的期盼。 他心中盘算着，只要赵书记点了头，有了这柄尚方宝剑，高育良那边即便有些不同想法，想必也要权衡再三。这笔天大的政绩，他吴雄飞必须牢牢抓在手里，这将是他在汉东政治版图上更进一步的坚实基石。
赵立春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将那支未点燃的香烟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他心中确实颇为受用。 在其主政汉东的后期，能引入如此规模的投资，打造一个标志性的高端地产项目，无疑是为他的执政生涯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是足以写进述职报告和未来回忆录的亮眼成绩。发展，始终是他最为看重的硬道理。
“雄飞啊，有这个积极性是好的。”赵立春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惯有的上位者腔调，“桓大集团是全国知名的民营企业，许家引同志也是优秀的民营企业家代表。他们愿意来汉东投资，说明看好我们这里的发展环境和未来潜力。你们京州市委市政府，一定要抓住这个机遇，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创造最便利的条件，确保这个项目能够顺利落地，早日建成，早日发挥效益。”
他这番话，看似原则性很强，但其中的倾向性，吴雄飞听得明明白白。 书记关注的是投资落地、项目建成、产生效益，至于过程中的具体风险和合规细节，似乎并非他此刻关心的重点。或者说，在他看来，以桓大的体量和声誉，那些可能存在的风险，都是可以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或者是在追求快速发展中可以适当容忍的。
“请书记放心！”吴雄飞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保证，“我们一定坚决贯彻落实您的指示，把服务桓大投资作为当前的头等大事来抓，绝不让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绝不让任何一项工作拖后腿！”
得到赵立春的明确首肯，吴雄飞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火热的干劲和憧憬。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项目奠基时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盛大场面，看到了自己站在聚光灯下，接受各方赞誉的风光时刻！他马上赶回自己办公室，因秘书通知他，要参加下一个会议！
京州市政府的会议室！
气氛则显得更为紧张和务实。市委书记李达康亲自主持召开“光明峰项目桓大投资对接工作专班”成立暨第一次会议。与会者包括市长吴雄飞、副市长丁义珍以及发改、规划、国土、建设、环保等关键部门的一把手。
李达康面色严肃，目光如炬，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今天这个会，只讲效率，只抓落实！”他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桓大集团的投资，对于提升京州城市品位、拉动经济增长、保障改善民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时间不等人，机遇稍纵即逝！所以，市委决定成立这个工作专班，我亲自担任组长，雄飞同志和义珍同志担任副组长。”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专班的唯一任务，就是协调解决项目推进过程中遇到的一切问题，打通所有堵点、难点！各相关部门必须无条件配合，打破常规，特事特办，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能快则快，能简则简！我要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进度，是项目工地上打桩机的声音！”
他这番雷厉风行的表态，让在座的部门负责人既感到压力，也深受感染。 这就是李达康的风格，追求效率，厌恶拖沓。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李达康会一味强调速度时，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厉：“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强调，也是我们工作的底线！效率要讲，规矩更不能破！土地出让金，必须按照合同约定，足额、按时缴纳，一分钱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拖！规划指标，是法律红线，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擅自变更或突破！环保要求，是硬杠杠，谁触碰，谁负责！如果哪个部门、哪个人，在这几条底线上出了问题，别怪我李达康不讲情面！”
这突如其来的“约法三章”，像一盆冷水，让有些头脑发热的官员瞬间清醒了不少。 丁义珍坐在李达康侧下方，认真记录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既钦佩李达康在这种时刻还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底线思维，又不禁为接下来的具体工作感到忧虑。桓大那边催得急，要求多，李书记这边又要效率又要规矩，他这个具体操盘手，夹在中间，恐怕要耗费无数心力来平衡和斡旋。他隐隐觉得，这股来自资本的洪流，其汹涌之势，可能远超乎他最初的想象。
就在京州方面紧锣密鼓推进之时，高育良在他的办公室里，收到了一份非同寻常的报告。送走祁同伟、季昌明、李天明三人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他并没有急于处理桌上堆积的其他文件，而是独自坐在沙发上，就着旁边落地灯柔和的光线，仔细翻阅着这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初步调查报告。
报告的内容，远比他预想的更要触目惊心。
祁同伟负责的公安经侦部分，用详实的数据指出，桓大集团及其关联公司，近三年来卷入的经济纠纷和民事诉讼案件数量，呈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指数级增长态势。尤其是在一些二三线城市，因工程款、材料款支付严重滞后或干脆违约，导致与供应商关系极度紧张，大规模民工聚集讨薪事件已发生多起，虽然都被当地政府和企业以各种方式迅速“摆平”，未酿成更大风波，但这种模式背后隐藏的资金链紧张和内部管理混乱，已可见一斑。祁同伟在报告附带的简要说明中写道：“其扩张速度与管理能力、资金储备之间的裂痕，正在加速扩大。”
季昌明提供的检察视角则更为敏感。系统筛查显示，桓大在多个城市的土地获取、项目审批等关键环节，都存在被举报行贿或不当利益输送的记录，虽然其中大部分或因证据不足，或因各种外部因素干扰，最终不了了之，但密集的举报本身，就足以说明其商业手段并非那么光明磊落。报告还提及，桓大的高管团队与一些地方官员交往过密，存在诸多值得警惕的迹象。季昌明的评价谨慎而犀利：“该企业在合规性与商业伦理方面，存在显着隐患。”
李天明从法院系统调取的数据最为直观，也最具冲击力。白纸黑字显示，仅仅在过去一个财务年度内，全国各级法院受理的以桓大集团及其下属公司为被告的民事诉讼，总标的额就已突破五十亿大关！案件类型高度集中：金融借款合同纠纷、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商品房预售合同纠纷……这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案由，串联起来，几乎就是一幅依靠高杠杆、高速周转、不断“借新还旧”维系其庞大体量的疯狂扩张路径图。李天明在备注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其表面风光之下，资金链已然绷紧至极限，抗风险能力极其脆弱。”
高育良缓缓合上报告，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尽管他凭借穿越者的先知，对桓大的结局早有预料，但当这些冰冷、确凿的数据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时，一种巨大的沉重感和紧迫感，还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哪里是什么商业奇迹，这分明是一辆正在朝着悬崖不断加速的失控列车！而汉东，尤其是京州，眼看就要成为这辆列车的下一站。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拿起电话，打给赵立春，打给李达康，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阻止这场看似繁华、实则危机的合作。 但他知道，他不能。空口无凭，仅凭一份来源敏感、不能公开的调查数据和一份关于未来的“预言”，根本无法说服已经被百亿投资和耀眼政绩蒙蔽了双眼的同僚。他需要更充分的准备，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就在高育良深陷于如何破局的沉思时，在京州一家极为隐秘、只对特定会员开放的高端茶舍“云水间”内，另一场对话正在悄然进行。
雅间内茶香袅袅，古琴声若有若无。许家引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中式褂衫，与略显拘谨却难掩兴奋的吴雄飞相对而坐。没有了官方场合的繁文缛节，气氛显得轻松了不少。
“吴市长，这次真是给您和京州的各位领导添麻烦了。”许家引亲自执壶，为吴雄飞斟上一杯金黄透亮的凤凰单丛，笑容可掬，“我们桓大是真心实意想在京州扎根，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对于朋友，我们桓大向来是懂得投桃报李的。”
他话语中的暗示，吴雄飞岂能听不出来？ 吴雄飞心中一阵悸动，既有对潜在利益的渴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端起茶杯，借着品茗的动作掩饰了一下情绪，才笑道：“许主席太客气了。支持企业发展，营造良好营商环境，是我们政府应尽的职责嘛。”
许家引呵呵一笑，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吴市长，不瞒您说，我们桓大做事，讲究的就是一个效率。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嘛。不过，有些审批流程，确实……呵呵，有些过于按部就班了。您看，比如土地证能不能在摘牌后尽快办理？预售许可证的条件，能不能根据我们的工程进度，适当灵活把握一下？还有那个土地出让金……”他顿了顿，观察着吴雄飞的脸色，“数额巨大，一次性缴清对我们前期的资金压力确实不小，不知道市里能不能考虑一下，允许我们分期支付，或者……有一些其他的变通方式？”
这几个问题，个个都点在了关键环节上，尤其是土地出让金的分期支付，更是明显违背相关政策规定的核心要求。 吴雄飞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他知道这些要求出格了，尤其是土地出让金，这是李达康明确划下的红线，也是高育良很可能死死盯住的地方。
然而，一想到赵立春书记那支持的态度，想到那百亿投资落地后带来的巨大光环和实实在在的政绩收益，他心中的天平又开始倾斜。风险和收益，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他沉吟了足足有半分钟，这半分钟里，雅间内只剩下古琴悠远的余韵。最终，他放下茶杯，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含糊和微妙：“许主席提出的这些问题……嗯，确实都是项目推进中可能遇到的实际困难。我们……我们会认真研究的。总归……总归要找到既能推动项目，又能符合……嗯，大体原则的办法。办法嘛，总是人想出来的，对不对？”
他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严词拒绝。 这种暧昧的态度，在许家引看来，几乎就等于默许和鼓励。
许家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心中已然有数。 这位吴市长，是可以重点“运作”的突破口。至于那位态度不明、似乎更看重规则的高育良省长，以及那个强调底线、作风强势的李达康书记，看来需要施加更大的压力，或者，寻找更高层级的“尚方宝剑”来沟通协调了。
他脸上笑容不变，再次举起了茶杯：“有吴市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共创辉煌！”
吴雄飞也举杯相迎，只是那杯中的茶汤，此刻品起来，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一脚踏入，或许能平步青云，但也可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