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带着秘书陈诚离开“凌霄殿”后,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仿佛隔开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现实与残存幻想的界限。
宴会厅内,奢华的水晶灯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亮许家引和夏海均眼中的世界。两人如同两尊被抽走灵魂的雕像,僵在原位,许久未能动弹。
许家引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精气神的心灵鏖战。 高育良最后那番关于“出路”的阐述,与其说是指点迷津,不如说是一份冰冷而详细的企业“病危通知书”和一份极其严苛的“抢救方案”。每一条建议,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他商业帝国最疼痛、最不愿触碰的病灶。停止扩张?出售土地?解散歌舞团?削减个人排场?甚至要接受近乎羞辱性的财务审视?这不仅仅是对公司战略的否定,更是对他许家引个人权威、成功哲学乃至生活方式的全盘否定。 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辱、不甘和更深处恐惧的洪流,在他胸中冲撞,让他几乎想要咆哮,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砸碎。
然而,残存的理智像冰冷的海水,一次次浇灭他心头蹿起的怒火。 高育良的话语,还有那份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调查报告,像梦魇般萦绕不去。那份报告上的数据,别人或许看不出门道,但他和夏海均太清楚了——那不仅仅是数据,那是悬在桓大头顶,已经隐约可闻呼啸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育良描绘的“沙滩城堡崩塌”、“万劫不复”的场景,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自动播放,每一个细节都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伸出手,再次抓过桌上那份文件夹,手指微微颤抖着,一页页重新翻看。夏海均也无声地凑近,两人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简短的结论性描述。
“近三年有息负债复合增长率……”
“全国项目状态分类估算,其中进展缓慢及停滞项占比约……”
“年度涉诉标的总额……”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们最敏感的神经上。许家引越看心越冷。 他意识到,高育良掌握的情况,远比这份简略报告所显示的要多、要深。对方能拿出这些东西,就意味着桓大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堡垒,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早已千疮百孔。这种被彻底洞察、无所遁形的感觉,比单纯的批评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夏海均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有些数据……连我们内部月度经营会都未必汇总得这么……一针见血。”
许家引没有回答,他只是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高育良平静而犀利的话语再次回响:
“你们是在沙滩上建房子,一推就倒!”
“首当其冲,是要被追责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
每一句,都像重锤,敲打在他赖以生存的自信和认知根基上。 他回想起自己过往的每一次重大决策,那些在鲜花掌声中拍板的巨额投资,那些被媒体追捧为“魄力之举”的疯狂拿地,那些为了维持场面和形象而挥金如土的排场……此刻,在高育良那套基于“现金流”、“真实利润”、“财务健康”的冷酷逻辑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盲目、虚荣甚至愚蠢的色彩。
“难道……我真的错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钻进许家引的脑海,并且开始疯狂啃噬他坚固的信念。这个认知带来的痛苦,远比商业失败本身更甚。 它动摇的是他作为“商业奇迹”创造者的根本身份。
夏海均看着老板灰败的脸色和紧闭双眼下微微颤动的眼皮,心中同样一片冰凉,但更多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悸动和茫然。 他作为执行者,很多时候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者即使“知其所以然”也不敢深想。高育良今晚的“诊断”,将他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种种疑虑和不安,全部翻了出来,并且清晰地指出了病根和可能致命的并发症。他感到后怕,如果不是高育良以这种方式点破,他们会不会真的沿着那条路一直狂奔,直到撞上悬崖? 同时,他也感到一种深重的无力,如果连许主席都开始动摇,那桓大这艘巨轮,该如何转向?
两人就这样默然对坐,时间在死寂中悄然流逝。侍应生早已被屏退,满桌的珍馐渐渐失去温度,凝结出一层令人不快的油脂。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这间被沉重现实笼罩的密室。
不知过了多久,许家引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曾经充满野心和征服欲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疲惫与一种深刻的困惑。他看了一眼同样失魂落魄的夏海均,嘶哑着嗓子开口:
“海均……你怎么看?”
夏海均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他知道,这是老板在寻求意见,也是对他忠诚和能力的考验。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艰难道:“许主席……高省长的话,虽然……虽然很难听,但……但有些地方,确实……确实值得我们深思。那份报告的数据……指向性很强。我们过去可能太注重规模和速度,对于一些潜在的风险……估计不足。”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尤其是现金流和债务的问题,还有……还有那些确实进展不顺的项目。如果外部环境真的发生变化,我们的压力……会非常大。高省长提出的那些建议……比如收缩、减债、保交付……从财务安全的角度看,是……是扎实的。”
他没有直接说“正确”,而是用了“扎实”这个词,既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又给许家引留足了面子。
许家引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夏海均的认同,某种程度上加重了他内心的动摇。 连最得力的助手都这么看,那说明问题可能真的已经很严重了。
“可是,”许家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和挣扎,“如果我们真的照他说的做,大范围收缩,停止拿地,卖项目,降杠杆……外界会怎么看我们?银行的信心会不会动摇?供应商会不会恐慌?我们桓大的金字招牌,会不会就此蒙尘?我们这么多年打下的基业……”
他说不下去了。他无法想象,那个一直以“进取”、“魄力”、“奇迹”形象示人的桓大,突然变得“保守”、“收缩”甚至“变卖资产”,会在市场上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和信任危机。 那几乎等于承认自己失败了。
夏海均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苦笑道:“许主席,两害相权取其轻啊。如果……如果高省长预言的危机真的发生,那就不只是招牌蒙尘的问题了,而是……而是生存问题。现在主动调整,虽然阵痛剧烈,但或许还能保住根基,赢得喘息和转型的时间。若是被动等到危机爆发,那恐怕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两人都懂。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许家引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挣扎、痛苦、算计、恐惧……种种情绪交织。
终于,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重新凝聚起来,尽管那凝聚的光彩中充满了血丝和疲惫,却也有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明天。”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但语气斩钉截铁,“海均,你立刻通知下去!所有集团副总裁以上高管,投资、财务、运营、营销、法务几个核心部门的一把手,明天上午九点,就在这里,汉东大酒店,召开紧急闭门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不得泄露消息!”
他盯着夏海均,一字一顿:“我们要好好盘一盘家底,好好议一议……桓大的未来。”
夏海均心中一震,知道老板这是真的要直面问题了,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用更宏大的蓝图和更激昂的动员来掩盖问题。他立刻应道:“是,许主席!我马上去安排!”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未知调整的恐惧,有对可能降临的剧烈阵痛的忧虑,但隐隐的,也有一丝看到悬崖勒马可能的……微弱希望。
这一夜,对许家引和夏海均而言,注定是无眠的。那份轻薄的调查报告,那些犀利如刀的话语,反复在他们脑海中盘旋,将往日的荣光与自信切割得支离破碎。
次日清晨,汉东大酒店的大型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长条会议桌旁,桓大集团的核心高层们正襟危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困惑和不安。他们是被半夜紧急通知召来的,要求绝对保密,这本身就不是好兆头。再看坐在主位的许家引,眼窝深陷,面色晦暗,与往日那个神采飞扬、挥斥方遒的领袖判若两人。旁边的夏海均也是一脸凝重。
没有寒暄,没有开场白。许家引直接让夏海均将高育良那份调查报告(隐去了来源和部分敏感表述)的影印件,发到了每一位高管手中。
“大家都看看。”许家引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不用问哪里来的,先看内容。”
高管们疑惑地接过文件,低头翻阅。起初是疑惑,随即是惊讶,接着,不少人的脸色开始发白,尤其是分管财务和投资的高管,额头迅速沁出了汗珠。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许家引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这些核心高管的震惊和恐惧,无疑印证了报告数据的真实性和指向问题的严重性。这不是高育良在危言耸听,而是桓大内部有识之士早已察觉却不敢言、或者被狂热氛围掩盖的隐疾。
“都看完了?”许家引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有什么感想?”
无人应答。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平时不是都很能说吗?战略、机遇、增长、超越……现在怎么了?都哑巴了?”许家引的语气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更深沉的痛苦,“这份报告上的东西,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或者,早就该知道?!”
财务总监硬着头皮,声音发颤:“许主席……这数据……有些估算方式可能……可能比较保守,实际情况……”
“我要听实话!”许家引猛地一拍桌子,砰然巨响让所有人浑身一颤,“我们桓大,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我们的债务,到底有多大的风险?我们那些趴着的项目,到底要吃掉多少现金流?说!”
他这前所未有的暴怒和直接追问,让所有高管都意识到,今天这场会,绝不是走过场,而是要触及灵魂、刮骨疗毒了。 那个永远带领他们高歌猛进、不容置疑的“神”一般的领袖,似乎第一次露出了凡人般的恐惧和困惑,并以此逼迫他们直面同样残酷的现实。
会议室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一场关于桓大生死存亡的深刻反思和激烈争论,才刚刚开始。而窗外,京州的太阳已然升起,阳光灿烂,却丝毫照不进这间被沉重阴云笼罩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