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大酒店的会议室里,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了,流淌得异常缓慢。许家引那句“两条路”的问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水晶灯的光冷冷地照着长条桌两侧那些熟悉的面孔,每一张脸上都凝固着复杂的情绪——困惑、恐惧、算计、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主心骨动摇的审视。
许家引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圈,指尖冰凉。 他能感受到那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它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无条件的追随和炽热的崇拜,而是掺杂了疑虑、衡量,甚至是一点点隐藏的恐慌。这种变化刺痛了他,像细针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个一向以“魄力”和“决断”着称的领袖,此刻的犹豫和挣扎,正在无声地瓦解着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凝聚力。当船长自己都看不清航向时,船员的信心便会如沙堡般崩塌。
不能再等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高育良描绘的“沙滩城堡”崩塌的图景再次浮现,那废墟的冰冷和绝望,压过了所有关于“体面”和“昔日荣光”的留恋。他必须做出选择,必须立刻给这条巨轮一个明确的转向指令,哪怕这个转向意味着要亲手砍断几根曾经引以为傲的桅杆,意味着船身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会暂时偏离那片看似风光无限的“蓝海”。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凉意。然后,他站起身。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沉重,但当他完全站直时,那股曾经让无数对手胆寒的、属于商业枭雄的决断力,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尽管这次,这份决断力包裹着前所未有的悲壮与痛楚。
“不用再争论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切开了会议室里粘稠的沉默。所有目光骤然聚焦在他脸上。
“我决定,”许家引的目光缓缓扫过王健那不甘的脸,掠过李芳那隐含期待的眼,扫过每一个屏息凝神的高管,“选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三个字,如同最终判决,让王健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颓然地靠向了椅背。 李芳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微微发白,她心中涌起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接下千斤重担的责任感,以及更深切的忧虑——这条路,真的能走通吗?
许家引没有给任何人消化或反对的时间。一旦做出决定,他那被压抑许久的行动力便重新占据了主导。他语速加快,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开始下达一条条具体得近乎残酷的指令:
“成立‘集团战略调整与风险处置委员会’,我任主任,夏总任执行主任,李芳、刘明(财务总监)为副主任。今天下午就拿出章程和工作机制!”
“第一,全面暂停!所有正在进行或计划中的新增土地购置谈判,无论地块多好,条件多优惠,一律暂停!已经交了意向金的,酌情处理,原则上不再推进!”
“第二,财务部牵头,运营、投资部门配合,一周内,我要看到一份切实可行的、分级分步骤的降债计划草案!目标是什么?是把我们那高耸入云的负债塔,给我一层一层,稳当当地削下来!不是做样子,是要见真章!”
“第三,”他看向李芳,“李总,你负责立刻彻底梳理所有停滞、半停工项目,一个个过筛子!能盘活的,拿出最低成本方案;该转让的,寻找接盘方,哪怕价格吃点亏;实在无望的……做好壮士断腕的准备!报告直接递给我和夏总!”
“第四,”他的目光转向分管行政和品牌的一位副总,“集团艺术中心——歌舞团,即日起解散!人员按劳动法妥善安置补偿。其他所有类似的、非直接业务相关的、高消耗的‘门面’机构、活动,一律重新评估,该砍的砍,该并的并!我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本下降!”
每说出一条,许家引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用力攥紧了一下。这些指令,无异于否定他自己过去多年奉行的金科玉律,是在亲手拆除他精心搭建的、象征着桓大气派和“软实力”的华美装饰。 但他不能停,语气反而越发斩钉截铁: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桓大现在求生存、图未来的唯一出路!谁有异议,”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冷电般扫视全场,“现在可以离开。我许家引绝不拦着,该给的补偿一分不会少。但留下来的,从今往后,必须把心思给我收回来,把力气给我用在刀刃上!桓大现在要的不是鲜花掌声,不是宏伟蓝图,是要活命!是要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活下去!”
他这番话,如同战前最严厉的动员,也像是一场残酷的筛选。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没有人起身离开,但那种肃杀、悲壮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的气氛,已经弥漫到了每一个角落。
夏海均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只有全然的执行者的坚决:“许主席的决策,就是集团最高指令!委员会立即开始工作!各部门散会后,按照许主席的部署,两个小时内拿出本部门的初步落实方案和问题清单,报委员会办公室!”
会议在一种近乎凝结的沉重氛围中结束。高管们默默收拾东西离开,没有人交谈,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众人散去后,许家引独自站在空荡了许多的会议室窗前,望着楼下京州繁华的街景,久久未动。做出决断的瞬间需要勇气,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对未来无尽凶险的预知。 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真正艰难的斗争——与庞大债务的缠斗、与既有利益格局的切割、与市场信心的博弈、甚至与内部可能出现的反弹与背叛——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一盏灯,一盏能在他接下来可能迷失于各种复杂利益和艰难抉择时,提供方向参照和原则警示的灯。这盏灯,不能是那些只会唱赞歌的谋士,也不能是那些趁火打劫的秃鹫。
他想到了高育良。
“海均,”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帮我联系高省长的秘书,表达我的恳切请求。我想……尽快再拜访一次高省长,不用安排宴请,只需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我想向他……简单汇报一下我们今天的决定。”
他不再用“探讨”、“请教”这样的字眼,而是用了“汇报”。 这不仅是对一位高级官员的尊重,更是一种姿态的彻底转变——他承认了高育良在那番痛彻心扉的谈话中,所指明的方向的权威性。
夏海均立刻去办。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高育良很快同意了,时间就定在一小时后,地点在省委附近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茶舍静室。
一小时后,茶舍内。
没有“凌霄殿”的奢华,只有简单的桌椅,清雅的茶香。高育良已经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泡着茶。许家引独自前来,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场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剧烈冲击后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难以完全掩饰的焦虑。
“高省长,打扰您了。”许家引坐下,语气诚恳。
“许主席请坐。喝茶。”高育良将一杯清茶推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地打量着他,“看来,许主席是有所决断了。”
“是的。”许家引点点头,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直接切入主题,“今天上午,我们召开了核心高管会议。我宣布,全面转向收缩和自救。暂停所有拿地,成立专门的委员会处理债务和沉淀项目,解散歌舞团等非必要机构……总之,就是按照您指出的那些关键问题,开始动手。”
他语速平缓,但每说出一项决定,都像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也是在传递一种破釜沉舟的信号。
高育良静静地听着,偶尔抿一口茶,脸上看不出特别的情绪。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许家引如此快速、如此果断地做出这般伤筋动骨的决定,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需要的不仅是理智上的认同,更是要克服巨大的情感惯性和面子障碍。他看到了许家引身上那属于顶尖企业家的另一种素质——在真正的危机信号面前,壮士断腕的狠厉与决绝。
“许主席雷厉风行。”高育良放下茶杯,语气平和,“方向既然定了,执行便是关键,也是最大的难点。尤其是涉及债务处理和资产处置,牵一发而动全身,务必慎之又慎,依法依规,公开透明。不能为解决旧问题,又酿出新乱子。”
“我明白。”许家引重重地点了下头,“我们现在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今天来,除了向您汇报这个决定,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想请您……在我桓大接下来的艰难调整期,能够……能够偶尔关注一下。不需要任何特殊关照,只希望在我们可能因为身处局中而看不清某些风险,或者因为急切而可能偏离‘依法依规、公开透明’这条底线时,您或您这边的相关部门,能够……给予必要的提醒。”
他说得非常含蓄,甚至有些卑微。 他没有要求政策倾斜,没有要求资金支持,只求一个“被关注”和可能的“风险提示”。这是一种极其务实也极其聪明的姿态。他知道,对于高育良这样讲究规则和底线的官员来说,直接的利益请求是下策,而这种寻求“监督”和“指导”的姿态,反而更能体现其痛改前非、愿意在规则内解决问题的诚意,也更容易被接受。
高育良深深地看了许家引一眼。他听懂了对方的话外之音。 这不是投名状,但比投名状更需要智慧和勇气。这等于主动将一部分“裁判权”和“监督权”的期待,交到了他的手上。
“企业的经营,主体始终是企业自身。”高育良缓缓说道,语气依旧平稳,“政府依法维护市场秩序和金融稳定。对于大规模的企业债务重组或资产处置,如果涉及重大公共利益或可能影响区域经济稳定,相关部门自然会依法履行监管和协调职责。许主席既然决心在规则内自救,那么首要的,便是吃透规则,守住底线。至于关注……对于任何可能影响汉东经济环境健康稳定的重大企业动态,省委省政府都会保持必要的关注。”
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也没有关上那扇门。 “依法履行监管职责”和“保持必要关注”,对于此刻的许家引和桓大而言,已经是一种宝贵的、相对清晰的预期。这至少意味着,只要他们自己不行差踏错,就不会遭遇来自汉东官场不可预知的额外压力,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可能还有一个基于规则的沟通渠道。
“有高省长这句话,我就安心不少了。”许家引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疲惫都淡化了些许,“我们一定恪守本分,依法依规办事。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扰您了。”
他识趣地起身告辞,背影虽然依旧挺拔,但明显多了几分沉重与匆忙。
几乎就在许家引于京州做出决断、并拜访高育良的同时,数千里之外的鹏城,桓大集团总部那栋标志性的摩天大楼里,一道来自董事局主席办公室的加密指令,被迅速传达并执行。
“根据集团战略调整需要,为聚焦主业、降本增效,经董事局主席批准,集团艺术中心(歌舞团)即日起解散。所有人员按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及劳动合同约定,给予妥善经济补偿和工作交接安排……”
这纸冰冷的通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桓大总部及关联公司内部激起了千层浪。歌舞团,这个伴随着桓大崛起、曾经在无数庆典和高端接待中闪耀、被视为许家引“企业文化”明珠和“实力象征”的华丽存在,竟然在一夕之间,宣告终结。
鹏城总部的一间豪华排练厅内,刚刚结束一场排练的演员们接到通知,瞬间炸开了锅。惊愕、不解、愤怒、恐慌的情绪弥漫开来。有人当场失声痛哭,有人愤怒地想要去找管理层理论,更多人则是茫然失措,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深深的忧虑。
而在总部顶楼,那间可以俯瞰深南大道的宽大办公室里,许家引的妻子——一位常年低调、但实际掌管着许家部分海外资产和家族事务的优雅妇人,正握着电话,听着心腹汇报,她的眉头深深蹙起,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浓浓的不解。
“解散歌舞团?还暂停所有拿地?家引他……到底在汉东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安的预感。 作为最了解许家引的人之一,她深知这个决定对丈夫而言意味着什么。这绝不是简单的业务调整,这几乎是向外界释放了一个强烈的、近乎危险的信号——那个无往不利、永远扩张的桓大,可能遇到了真正的大麻烦。
她立刻开始尝试联系许家引,但电话接通后,许家引只是疲惫而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在处理紧要事务,回头细说。按通知办。”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许夫人握着话筒的手久久没有放下。窗外,鹏城的夜色璀璨如常,但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她隐隐感觉到,桓大这艘巨轮,正在她丈夫的操控下,进行一场她尚且看不清全貌的、剧烈而痛苦的转向。而这场转向激起的波澜,恐怕很快就会从京州、从鹏城,扩散到更远、更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