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午门,京城的风,似乎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审视意味。
戚金在前引路,南镇抚司的缇骑在侧翼护卫,将朱至澍一行人,连同那五百名暂时卸下兵刃的靖武军士卒,一路送到了澄清坊。
坊内,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静静矗立。朱漆大门,门口两尊石狮子威武雄壮,门楣上悬着蜀王府的匾额,金钩铁画,显然是新制。
“殿下,到了。”戚金在门前勒马,翻身下来,对朱至澍抱拳道,“陛下赐下的府邸,一应规制,皆比照亲王。末将还有军务在身,先行告退。”
朱至澍微微颔首:“戚将军辛苦。”
戚金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带着人马,如潮水般退去。
大门虚掩着。
朱至澍的亲兵队长上前,一把推开。
吱呀~
门开了。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诺大的庭院,青石板上落着几片枯叶,廊柱的漆皮有些许剥落。穿堂风吹过,卷起一阵灰尘,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没有人。
一个下人都没有。
别说管家、仆役、厨娘,连个看门的门房老头都没有。
这是一座空宅。
一座金碧辉煌,却毫无生气的空宅。
跟在后面的左光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不是傻子,他宦海沉浮多年,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
这是下马威。
是羞辱。
皇帝给了你天大的脸面,让你住进亲王府,却不给你一个下人,不给你一粒米,一根柴。
就像赏你一件华美的袍子,却让你在寒冬腊月里光着身子。
他让你体面,又不让你体面。
这就是天子之术。
“岂有此理!”庞监气得浑身发抖,尖着嗓子低吼,“这……这是把咱们当猴耍!”
府门外,五百名靖武军士卒,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列,沉默地站着。
京城的百姓和各方势力的眼线,正从坊市的各个角落,投来或好奇、或嘲讽的目光。
一支军队,一支刚刚在卢沟桥大开杀戒的军队,就这么被晾在了大街上。
没地方住,没东西吃。
用不了两个时辰,这就会成为整个京城最大的笑话。
蜀王世子?格物圣人?
呵,到了京城,还不是一条连门都进不去的丧家之犬。
“殿下……”亲兵队长走到朱至澍身边,声音压抑着怒火,“要不,末将带人先去京营,把咱们的兵器要回来?再去兵部问个清楚,为何不给弟兄们安排驻地!”
“然后呢?”朱至澍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去兵部跟人吵一架?还是去京营门口闹事?魏忠贤巴不得我们这么做,正好坐实一个骄兵悍将,跋扈不臣的罪名。”
他环视了一圈这座空荡荡的王府,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左大人,你看这宅子如何?”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左光斗一愣,下意识地答道:“规制宏大,只是……只是……”
“只是空了点,对吧?”朱至澍替他说了下去,“空点好啊,地方大。”
他转过身,对着亲兵队长下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靖武军士卒的耳中。
“传我命令。”
“全军,入府!”
所有人都懵了。
入府?这可是亲王府邸!军队入驻王府,这是什么规矩?传出去,又是大不敬的罪名!
“殿下,不可!”左光斗急忙劝阻。
朱至澍摆了摆手,看着那些同样有些茫然的士卒,朗声道:“陛下赐我府邸,是让我有个家。我朱至澍的家,就是你们的家!”
“府内东、西两侧四座跨院,足够你们歇脚。前院的演武场,就是你们的操练之地!”
“今日,我等君臣,同住一院!”
此言一出,五百名靖武军士卒,先是震惊,随即,眼中爆发出炙热的光芒。
他们是什么身份?不过是蜀地招募的兵卒。而眼前这位,是天潢贵胄,是大明的世子殿下!殿下竟说,他的家,就是他们的家?
这是何等的恩遇!何等的体面!
“谨遵殿下令!”
没有丝毫犹豫,亲兵队长振臂一呼,五百士卒立刻化整为零,以什为单位,迈着整齐的步伐,安静而有序地开进王府。
没有喧哗,没有乱闯,他们熟练地清理庭院,检查房屋,布置警戒,仿佛不是进入一座府邸,而是在接管一座军营。
左光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朱至澍将皇帝的羞辱,轻而易举地,转化成了一次收买军心的绝佳表演。
解决了住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来了。
吃什么?喝什么?天色渐晚,寒意渐浓,连取暖的木炭都没有。
庞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殿下,咱们的辎重车队还在后面,最快也要三五天才能到。京城的米价炭价,咱们不熟,仓促去买,怕是……”
怕是会被人当猪宰,甚至根本就买不到。魏忠贤的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想卡住一个外来者的脖子,太容易了。
朱至澍摇了摇头,走到府内一处僻静的角落,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金银,也不是玉佩,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黄铜令牌,上面用奇怪的符号,刻着锦江二字,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
这是他亲手设计的信物,也是他那个秘密商业网络的最高凭证。
他将令牌交给庞监。
“去东交民巷,找最大的那家蜀锦阁,把这个交给掌柜的。”
朱至澍的语速极快,像是在下达一道军令。
“启动京字一级预案。我需要:五百人三日份的精米白面、足量的肉蛋蔬菜;一万斤上好的无烟煤;五十套金疮药、绷带等急救物资;一百套干净的铺盖被褥。”
“告诉他,从通州仓和西山窑直接调货,动用我们自己的车队,走小路,两个时辰之内,必须送到王府后门。”
庞监听得一愣一愣的。
通州仓?西山窑?那不是……
他不敢多问,只觉得那块小小的黄铜令牌,重如千斤。
他重重点头,揣好令牌,像狸猫一样,迅速消失在暮色之中。
左光斗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的心,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恐惧。
一个远在蜀地的十四岁少年,竟然在天子脚下,拥有自己的粮仓、煤窑,和一支能在两个时辰内完成如此庞大物资调度的车队?
这是藩王该有的力量吗?
这不是商业网络,这分明是……第二个兵部!第二个户部!
夜幕彻底降临。
澄清坊的蜀王府,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陷入死寂和窘迫。
反而,一堆堆篝火在庭院中被点燃,那是士卒们拆了府里一些破旧的木料当柴烧。
他们没有抱怨,围着火堆,擦拭着随身的匕首,低声交谈,军容严整。
一个半时辰后。
王府的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敲响。
一辆辆蒙着黑布的大车,鱼贯而入,车轮上都裹着厚厚的棉布,在石板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米、面、煤炭、药品、被褥……
朱至澍下令需要的一切,一样不少,甚至还多了几桶上好的黄酒。
很快,饭菜的香气,从王府的后厨飘散出来,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
与此同时,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万历皇帝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靠在铺着厚厚貂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两颗玉石核桃。
魏忠贤侍立在旁,正低声说着什么。
“……那小子,竟把兵带进了王府。哼,果然是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抓住一点由头,就敢肆意妄为。”魏忠贤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万历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兵,是他自己的。府,是朕赏的。他的人住他的房子,有何不妥?”
魏忠贤一噎,讪讪道:“陛下说的是。只是……没了吃穿用度,奴婢看他那五百骄兵,今夜怕是要饿着肚子骂娘了。”
话音刚落,一名小太监碎步跑了进来,跪地禀报。
“启禀万岁爷,启禀魏公公,南镇抚司戚指挥使,有密报呈上。”
“念。”皇帝懒懒地吐出一个字。
小太监展开一张纸条,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报……蜀王府于酉时三刻,接收大批物资。计,精米二十石,白面三十袋,猪羊十头,无烟煤万斤……府内已……已开伙。”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魏忠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万历皇帝那转动核桃的手,也停了下来。
他终于,慢慢地,睁开了那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眼睛,看向魏忠贤,似笑非笑。
“忠贤啊。”
“奴……奴婢在。”
“你这只猫,好像没堵住耗子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