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内,万历皇帝那句没堵住耗子洞,说得轻描淡写。
魏忠贤的腰,却弯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砖上。
他感觉到的不是皇帝的责备,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兴趣。
皇帝对那只小耗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奴婢……奴婢这就去把洞给它堵死。”魏忠贤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万历皇帝摆了摆手,重新闭上眼睛,两颗玉石核桃在手中缓缓转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碰撞声。
“不用。”皇帝的声音懒洋洋的,“朕也想看看,这只蜀地来的小耗子,究竟能从朕的京城里,掏出多少东西来。”
“演武的事,就这么定了。让三大营的人,都去看看。”
“别让朕……失望。”
最后四个字,不知是对魏忠贤说的,还是对那个远在王府里的少年说的。
魏忠贤冷汗涔涔地退出了暖阁。一出门,他脸上卑微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淬了毒的阴寒。
“去,告诉神机营的赵率教,让他把压箱底的家伙都拿出来!”魏忠贤对身边的小太监低语,“再传话给兵部,演武的规矩,得改改。光打靶子,有什么趣味?”
……
蜀王府。
当戚金带来的皇帝口谕传遍府内时,刚刚吃上一口热饭的靖武军军官们,瞬间炸了锅。
“殿下!这是鸿门宴!”亲兵队长第一个站了出来,面色涨红,“京师三大营是什么地方?五军营的悍卒,三千营的边军精锐,神机营更是我大明火器的脸面!他们这是要当众羞辱我们!”
“不错!三大营加起来十几万人,咱们就五百号人,这演武,怎么演?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左光斗坐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心中也是一片冰凉。他刚刚被朱至澍那神鬼莫测的后勤手段所震惊,此刻却又陷入了更深的忧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朱至澍在朝堂上表现得太过耀眼,皇帝这是要亲自上手,敲打敲打了。
“都安静。”
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正厅瞬间安静下来。他放下手中的饭碗,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演武,是好事。”他环视着自己这些面带愤懑和忧虑的部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全天下都看看,我们靖武军的弟兄,和我们手中的真理,究竟是什么成色的机会。”
他口中的真理,就是那五百杆靖武元年式步枪。
“殿下,可是……”
“没什么可是。”朱至澍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悬挂的一副京城舆图前,目光落在了皇城西侧的一片区域。
西苑校场。
“队长。”朱至澍又看向自己的亲兵队长。
“末将在!”
“传令下去,今晚所有士卒,擦拭兵器,检查弹药。但,不许额外操练。”
“啊?”队长一愣,“殿下,大战在即,为何……”
“养足精神。”朱至澍淡淡道,“明天,不是去打仗的,是去看戏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还未亮,一份厚厚的卷宗就摆在了朱至澍的桌案上。
上面详细记录了神机营的编制、武器配置,甚至连主将赵率教喜欢在阵前喝骂的习惯都写得一清二楚。
神机营装备最好的三眼铳,有效射程不过三十步,五十步外,连层棉甲都打不穿。他们最精锐的鸟铳手,一分钟最多打出两发子弹,且命中率堪忧。
卷宗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份兵部刚刚下发给三大营的演武章程。
“呵。”朱至澍看着章程上的条款,轻笑出声。
魏忠贤的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拙劣。
章程规定,演武分为三场,第一场,射准,靶子设在一百五十步开外。
第二场,速射,一炷香时间内,看谁发射的弹丸更多。第三场,则是……实战对抗。
由神机营出三百人,靖武军出三百人,互相对射。当然,用的是去掉弹丸的空包弹。
“殿下,这太阴险了!”亲兵队长看完,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一百五十步,他们的鸟铳根本打不着!这是想让我们和他们一起出丑!还有那实战对抗,说是用空包弹,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里面做什么手脚?到时候炸了膛,伤了人,都算我们倒霉!”
“他不是阴险。”朱至澍将那份章程丢进一旁的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他是心虚。他怕了。”
他怕靖武元年式的威力,所以把靶子设得极远,想让所有火器都失效,拉到同一个水平线上。
他怕靖武军的射速,所以要比一炷香的总量,而不是比装填速度。
“他想把我们拉进泥潭里,然后用他丰富的打滚经验,来战胜我们。”朱至澍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可惜,我们从不入泥潭。”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科学的冰冷光芒。
“传我命令。所有参演士卒,弹药加量。每个人,除了标准的十发纸壳弹外,再额外携带一枚……特制弹。”
“告诉弟兄们,第一场,听我号令,打我指定的目标。第二场,自由发挥,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射速。至于第三场……”
朱至澍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恶劣的笑容。
“赵率教不是喜欢在阵前骂人吗?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
三日后,西苑校场。
皇家禁地,今日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校场北侧的高台上,搭起了明黄色的御帐。万历皇帝破天荒地走出了紫禁城,此刻正靠在巨大的御座上,半眯着眼,看着下方。
他的左手边,魏忠贤侍立着,脸上带着一丝稳操胜券的得意。右手边,则是英国公张惟贤、定国公徐文璧等一干勋贵武将,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场内。
左光斗、杨涟等文臣,则被安排在稍远的位置,表情各异。
校场之上,两支军队,壁垒分明。
东侧,是神机营的方阵。三百名士卒,身穿鸳鸯战袄,头戴六瓣铁盔,手中持着长短不一的各式火铳,从三眼铳到鸟铳,琳琅满目,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阵前,主将赵率教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满脸倨傲。
西侧,则是靖武军。
同样是三百人,他们没有华丽的军服,只是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蓝色劲装。他们也没有五花八门的武器,人手一杆造型古怪的黑色长铳,静静地持在手中。
他们站得笔直,如同一排排沉默的标枪,整个方阵,安静得可怕。
这种寂静,与神机营那边不时传来的低声交谈和盔甲碰撞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陛下,吉时已到。”魏忠贤躬身道。
万历皇帝懒洋洋地抬了抬手。
一名太监上前,展开圣旨,用尖利的嗓音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演武开始~!”
赵率教催马上前,大声喝道:“第一场,百五十步,立靶射准!神机营,出列!”
神机营阵中,走出五十名最精锐的鸟铳手,开始不紧不慢地装填火药,准备射击。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靖武军。
朱至澍没有动。他就站在阵前,一身少年世子的常服,在这肃杀的校场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高台上的魏忠贤见状,嘴角翘起,正要开口讥讽。
朱至澍却忽然抬起了手,指向了神机营阵地后方,那面迎风招展,绣着神机二字的大纛。
那面旗,距离他的阵地,足足有……二百步!
他清朗的声音,响彻全场。
“我靖武军的靶子,不在地上。”
“在那。”
全场死寂。
紧接着,他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命令。
“靖武军,第一排,举枪!”
“目标,敌军帅旗旗杆!”
“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