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汉中,蜀王府。
沉闷的钟声像生锈的铁锤,一下下砸在人的天灵盖上。
九九八十一响。
这是国丧。
空气里弥漫着纸钱燃烧的焦糊味,混杂着深秋枯叶腐烂的气息,呛得人嗓子发紧。
往日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王府,此刻被漫天的白绫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口巨大的、白色的棺材。
承运殿内,朱至澍一身重孝,跪在蒲团上。
他低垂着头,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那双深黑色的眸子,盯着面前金砖缝隙里的一只蚂蚁。
那蚂蚁正费力地拖着一只死苍蝇,试图翻越那道对于它来说如同天堑的沟壑。
“殿下,节哀。”
长史王安颤巍巍地递上一杯参茶,老泪纵横,“皇上……皇上是个仁厚之君啊,这刚得了范逆的抄家银子,还没来得及享用,怎么就……”
朱至澍没接茶,只是淡淡道:“老王,眼泪收一收。这茶太烫,容易烫坏了嗓子,待会儿宣读遗诏的时候,还得用。”
王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殿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靴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这个肃穆的时刻显得格外刺耳。
“报~~!”
一名背插令旗的夜不收冲进大殿,单膝跪地,浑身被汗水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京师急报!先帝……先帝驾崩!遗诏已下,命皇太子即位,改元泰昌!同时严令各地藩王,不得擅离封地,违者……以谋逆论处!”
大殿内一片死寂。
宋应星站在侧后方,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看向朱至澍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藩王不得进京奔丧,这是大明两百年的铁律。
谁动,谁死。
朱至澍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跪拜有些僵硬,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听到的不是皇帝驾崩,而是晚饭少了一道菜。
“老宋。”
朱至澍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带出回音,“把地图挂起来。”
宋应星手忙脚乱地去解墙上的白绫,露出下面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各种红蓝线条的大明全图。
朱至澍走到地图前,拿起那支特制的红蓝铅笔,在京师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又在这个圈旁边,重重地打了一个叉。
“殿下,您这是……”宋应星咽了口唾沫。
“先帝走了,新君即位。”朱至澍转过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停在秦良玉身上。
“秦帅,如果我告诉你,这位新君,只能坐一个月的龙椅,你信吗?”
“什么?!”
秦良玉霍然抬头,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此刻满是震惊,“殿下慎言!诅咒君父,乃是大不敬!”
“不是诅咒,是数据。”
朱至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冷得像是在解剖一具尸体。
“太子身体羸弱,常年沉迷酒色。如今骤登大宝,必有郑贵妃送以此妖姬,又有奸佞进献猛药。红丸一吞,神仙难救。”
在这个时空,没人比他更清楚接下来的历史走向。
泰昌帝朱昌洛,在位仅一个月,死于红丸案。
紧接着就是移宫案,李选侍霸占乾清宫,挟持皇长孙朱由校。
朝堂之上,东林党、阉党、楚党、浙党将把这个国家撕得粉碎。
而那个只有十六岁、喜欢做木匠活的少年天子,将在这群饿狼的环伺下瑟瑟发抖。
“大明,经不起折腾了。”
朱至澍走到秦良玉面前,直视着这位女将军的眼睛,“秦帅,先帝给了我便宜行事之权。这便宜二字,我是这么理解的:只要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华夏苗裔,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秦良玉握着腰间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良久,她沙哑着嗓子问道:“殿下欲意何为?”
“进京。”
朱至澍吐出两个字,轻得像羽毛,重得像山,“我要去给先帝送终,顺便……帮我的大侄子,把这把龙椅擦干净。”
“这……这是造反啊!”长史王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诏书,藩王带兵入京,天下共击之!”
“谁说我带兵了?”
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扔给王安。
“本王是去进贡的。进贡汉中最新研制的全地形防暴马车五百辆,以及特种矿山安保人员三千名,协助京师……防火防盗。”
大殿内鸦雀无声。
把全副武装的特战队说成保安,把装甲战车说成马车。
这就很……朱至澍。
“老宋。”朱至澍不再理会瘫软的长史,转头看向宋应星,“车队准备好了吗?”
宋应星深吸一口气,那种文人骨子里的疯狂被点燃了。
他捡起地上的笔,稳稳地插回笔筒:“回殿下,五百辆四轮独立悬挂减震运输车已整备完毕。每车配备双马,载重一千斤,日行三百里。车上……咳,车上装载了殿下吩咐的土特产。”
所谓的土特产,是三千支最新型的燧发线膛枪,以及五万发定装纸壳弹。
“秦帅。”
朱至澍看向秦良玉,“四川的老家,交给你了。奢崇明若敢趁机作乱,不必请示,杀无赦。记住,你不仅仅是守土,你是在守我的退路。”
秦良玉单膝跪地,抱拳过头,甲叶撞击声清脆悦耳:“末将,领命!只要秦良玉还有一口气,四川,乱不了!”
……
一个时辰后。
汉中城北门,巨大的绞盘吱呀作响,吊桥轰然落下。
一支怪异的队伍缓缓驶出城门。
没有旗帜,没有锣鼓。
清一色的四轮马车,车身涂成了灰扑扑的颜色,看着不起眼,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车轴用的是精钢,车轮上包着厚厚的橡胶——那是朱至澍用杜仲胶土法提炼出来的黑科技。
驾车的汉子们穿着深蓝色的短打,腰间鼓鼓囊囊,眼神锐利得像鹰。
他们不是兵,是工人。
至少名册上是这么写的。
朱至澍坐在一辆加宽的马车里,手里把玩着那把折叠计算尺。
车窗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了汉中知府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殿下!殿下不可啊!”
知府跪在路中间,声嘶力竭地张开双臂,“您这是违制!您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啊!下官……下官绝不能放您出境!”
车队停都没停。
第一辆马车上的工头——代号夜枭,冷冷地看了一眼知府,手里马鞭一甩,在那知府面前三寸的地上抽出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让开。”夜枭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血腥气,“我们是去给先帝送行,耽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知府看着那疾驰而来的马蹄,本能地往旁边一滚,摔了个狗吃屎。
他眼睁睁看着那一辆辆怪异的马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
朱至澍透过车窗,看着那个狼狈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老宋,记下来。”
他对坐在对面的宋应星说道,“这个知府虽然迂腐,但也算尽职。等咱们回来,如果他还活着,升他一级。”
宋应星苦笑,手里的炭笔在颠簸的车厢里依然写得飞快:“殿下,咱们还能回来吗?”
朱至澍没有回答。
他转头看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巍峨的紫禁城。
那里,一场关于权力的饕餮盛宴即将开席。
而他,不是去赴宴的客人。
他是去掀桌子的。
“全速前进。”
朱至澍放下帘子,声音在车厢里回荡,“目标,北京。告诉兄弟们,这一趟,我们要跑赢死神。”
车轮滚滚,碾碎了深秋的枯草,也碾碎了大明两百年的祖制。
烟尘中,那支红蓝铅笔的旗帜虽然没有升起,但在每一个矿工的心里,它已经插遍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