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善凝视着王璟若,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眸如今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深切的依赖,有殷切的期望,更有难以言说的不安与忧虑。这神情恍如昨日,一如当年二人在赵观文门下求学时的光景。王璟若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总是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小身影,那个在学堂里遇到难题总会第一个来找他请教的少年郎。
可如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已被宫廷的倾轧磨去了棱角,而他们之间,也再难找回当年那份纯粹的友谊,但却多了些相依相惜的兄弟之情。王璟若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清楚地知道,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眼前这位。无论是往昔的同窗之谊,还是对韩皇后临终前的郑重承诺,都早已将他与李从善的命运紧紧相连,如同乘上了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的孤舟。
想到这里,他郑重其事地承诺:“殿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扫平叛乱,早日还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殿下在洛阳,务必要万事小心,尤其要提防刘玉娘及其党羽。”说到这里,他向外招呼一声。
费听拓山应声推门而入,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恭敬地向二人躬身行礼。月光透过窗棂,在他坚毅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王璟若转向李从善,语气凝重:“臣此次出征,前途未卜。这位是臣的师兄,名唤费听拓山。他武艺超群,手下亦有些臣的同门在京中活动。殿下若有所需,尽管差遣他便是。”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一旦京中局势有变,他也可护着殿下前来与臣会合。”
李从善连忙拱手向费听拓山行礼:“原来是雪狼山李宗师门下,小王久仰大名。此次璟若出征,小王的安危就全赖费听师兄照应了。”
费听拓山连忙回礼:“殿下言重了。殿下与璟若师弟情同手足,这段情谊在下早有耳闻。师弟不在京中期间,在下定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王璟若微微颔首,费听拓山会意,躬身退下。李从善也要告辞,却在转身之际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璟若,父皇如今这般模样,我实在不知这后唐天下将要走向何处。”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一旦国中大乱,我个人的安危尚且事小,只是毁了先祖戎马一生打下的这份基业......”
王璟若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声音压得更低:“殿下在京中更是要谨言慎行,莫要被人拿了把柄去。”他注视着李从善的眼睛,语气坚定,“若殿下信臣,就请耐心等待。无论如何,这大唐江山,绝不能毁于宵小之辈手中。”
李从善重重点头,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你我肝胆相照,自幼便在一处。如今这满朝上下,我唯一信重的便只你一人。”他握住王璟若的手,声音微微发颤,“眼下形势艰难,你定要好自珍重。待他日天下太平,这大唐江山,我与你共有之!”
这番情深意重的话语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李从善说完便转身离去。王璟若伫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完全融入夜色之中。
出征的前夜,月色格外清冷,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悬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上。
王璟若独自一人站在府中的演武场上,仰望着夜空中的那轮孤月。寒风呼啸着掠过庭院,吹拂着他未束的发丝,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在夜色中翻卷的战旗。
明日,他就要率领这支被重重枷锁束缚的军队,踏上前往蜀中的艰险征途。前方是凶悍的叛军,是诡秘的拜火教,是险峻难行的蜀道;而身后,是猜忌的君王,是构陷的佞臣,是危机四伏的洛阳城。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悲凉,如同这冰冷的月色,渐渐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回想起自李存义登基以来的种种:数次浴血奋战,多少次险死还生,这才立下赫赫战功,坐到了如今的位置。可如今李存义早已不复当年之明,他的一片赤胆忠心,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猜忌与掣肘。常春、钟宝灵惨死剑州,而刘玉娘、景进之流却依然在朝中逍遥法外,继续惑乱朝纲。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的古训在他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叩击着他的心扉。他与李存义,曾几何时,也曾有过君臣相得、并肩作战的峥嵘岁月。但自从胡柳陂之战后,一切都变了。那道深刻的裂痕,或许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被胜利的光芒所掩盖。如今,在刘玉娘等人的谗言与李存义日益加深的猜忌滋养下,这道裂痕已变得如同天堑,再也无法弥合。
正如李从善所言,他的心,确确实实,冷了。
但这颗冷却的心,并未熄灭复仇的火焰与守护的责任。为了常春,为了钟宝灵,为了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将士,为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中尚存的一丝正气,也为了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隐秘身世的晋王,他必须继续前行,哪怕前路布满荆棘。
王璟若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腰间的血饮刀刀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与他的心绪融为一体。刀未出鞘,却已有凛冽的杀意在夜空中弥漫开来,惊起了庭院树梢上栖息的寒鸦。
“常兄,宝灵,你们在天之灵,且看我为你们......讨还血债!”他对着冰冷的月光,无声地立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压而出。
良久,他缓缓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书房。那里,还有无数的军务需要他最后敲定,还有无数的细节需要他亲自过问。个人的喜怒哀乐,在这一刻,都必须被彻底抛诸脑后。他依旧是那个智勇双全、沉稳如山的大将军王璟若,是这三万将士的主心骨,是大唐王朝最后的屏障。
只是,从这一夜起,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份对君主的赤诚,或许已在一次又一次的猜忌与寒心中,渐渐消磨殆尽。剩下的,是更为纯粹的责任,是刻骨的仇恨,以及......在绝境中求生的、冰冷的理智。
夜色更深,大将军府的灯火,却依旧长明。那一点昏黄的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执着地亮着,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又像是在守望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