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谭晓晓为早餐改良和数据变化暗自欣喜,并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应对吴干事、周干事的各种检查和要求时,一双更加深沉、也更具分量的眼睛,已经悄然落在了她和三队食堂的身上。
这双眼睛属于红星农场的场长,张德山。
张德山今年五十出头,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负伤后转业到农垦系统,从基层生产队长一路干到场长。他身材不高,但精悍结实,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古铜色,脸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像是这片土地沟壑的缩影。他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平时沉默寡言,开会时话也不多,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很有分量。农场上下,无论是知青还是老职工,对这位老场长都带着几分敬畏。
钱有福、王大海的案子,张德山是震怒的。他憎恨这种蛀虫行为,不仅因为他自己就是苦出身,更因为这会毁掉农场的根基,寒了真正干活人的心。陆霆骁的雷霆介入,他最初是有些复杂情绪的——毕竟涉及到地方颜面和管理权限。但看到确凿的证据和案情的严重性后,他果断选择了支持,并在后续处理中展现了铁腕,该撤的撤,该查的查,毫不手软。这也让陆霆骁对他的观感改善了不少。
案子尘埃落定后,张德山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在整个事件中若隐若现、却又似乎起到了某种关键作用的年轻女知青——谭晓晓身上。
关于这个女知青的汇报和传闻,通过各种渠道,零零星星地汇集到他的案头。
最初是“病愈后劳动表现突出”,然后是“蛋炒饭引来了陆团长”,接着是“在联欢会伙食准备中表现出色”,再后来是“被指定为食堂临时负责人”,最近则是“食堂早餐就餐人数显着回升”、“试验田产出优质蔬菜”、“大锅菜味道明显改善”……
这些信息拼凑起来,勾勒出一个与普通知青不太一样的形象:能干,有手艺,似乎还懂得一点管理,而且……运气或者说“机缘”不错,竟然得到了那个冷面团长陆霆骁的另眼相看。
张德山不是个轻易下结论的人。他深知基层情况的复杂性,也见过太多昙花一现的“典型”。这个谭晓晓,是真有本事,还是仅仅因为搭上了陆霆骁的线?她的那些“改善”,是可持续的,还是昙花一现的花架子?她对农场,究竟是福是祸?
他决定亲自看看,不惊动任何人。
这天傍晚,收工时分。张德山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戴了顶破草帽,像个最普通的巡查老农,背着手,慢慢地溜达到了三队的地界。他没有去场部,也没有惊动陈队长,而是看似随意地,朝着食堂方向踱去。
食堂门口,那张写着当日食材消耗和菜单的红纸还贴着,墨迹已干。张德山停下脚步,眯着眼看了起来。字迹工整,条目清晰:玉米面xx斤,高粱米xx斤,土豆xx斤,南瓜xx斤,油xx两,盐xx两……消耗与结存一目了然。下面还简单写着午餐和晚餐的菜色。这种公开的做法,在农场各队里是头一份。
他微微点了点头。不管效果如何,至少这个态度是端正的,是愿意接受监督的。
食堂里飘出饭菜的香气。不是以前那种单一的糊糊味或炖菜味,而是一种……更复合、更勾人食欲的香味。张德山抽了抽鼻子,他能分辨出里面有炒菜的锅气,有粮食的甜香,还有一丝隐约的、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感觉很舒服的香气。
他没有进去,而是绕到了食堂后面。那里果然开出了一片小小的菜地,虽然不大,但菜畦整齐,泥土疏松,里面种着的白菜、萝卜、小葱等,长势极好,绿油油的,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远比农场大田里那些蔫头耷脑的菜精神得多。几个知青正在菜地边浇水,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这块地弄得不赖。”张德山用本地土话,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一个正在浇水的男知青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是个面生的老农,也没在意,顺口答道:“是啊,晓晓姐带着我们弄的,说是试验田,种的都是好品种,长得快,还好吃!”
“晓晓姐?”
“就是食堂的谭晓晓,我们临时负责人。”男知青语气里带着自然的亲近和佩服。
张德山“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又背着手慢慢踱开了。
他走到不远处的老槐树下,这里能看到食堂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正是晚饭时间,打饭的队伍排得不长,但秩序井然。每个人打完饭出来,脸上大多带着满足的神情,有的边走边吃,有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边吃边聊。他特意留意了一下大家碗里的东西:二米饭看起来粒粒分明,炖菜的色泽和内容也比以前看到的要丰富些。更重要的是,很少看到有人像以前那样,皱着眉头勉强下咽,或者吃几口就倒掉大半。
“张……张场长?”一个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张德山转头,见是陈队长,正扛着锄头收工回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老陈啊,收工了?”张德山神色如常,仿佛只是路过。
“啊,是,场长您这是……”陈队长有些局促,放下锄头。
“随便走走,看看秋收后的情况。”张德山指了指食堂,“你们三队食堂,最近好像有点变化?”
陈队长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些微自豪:“是,是有些变化。多亏了谭晓晓那闺女,肯干,也有想法。账目公开了,饭菜也在想办法改善,后面还弄了块试验田,您刚看到了吧?长得真好!大伙儿现在吃饭积极多了!”
“嗯,看到了。”张德山点点头,“账目公开,是个办法。饭菜改善……她怎么弄的?场部可没多给你们拨好东西。”
“这个……”陈队长挠挠头,“晓晓她主要是想办法。火候掌握得好,调料搭配有点小窍门,听说是什么老家土方。还有就是后面那点自己种的菜,新鲜。其实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就是做出来味道不一样了,大家吃着顺口。”
“没用什么不合规矩的东西吧?”张德山看似随意地问。
“没有没有!”陈队长赶紧摆手,“每一笔进出我都盯着呢,绝对符合规定!油盐酱醋都是按额领的,就是用法上有点巧思。场长,这闺女是真心想把食堂弄好,不是为了出风头。”
张德山看了陈队长一眼,知道他是个实在人,话可信。“听说早餐人多了不少?”
“对对!翻着倍地涨!”陈队长兴奋起来,“以前好些人嫌早饭难吃,宁可饿着上工。现在不一样了,糊糊稠了,窝头软和了,咸菜也好入口了,都愿意来吃!吃了饭,上午干活都有劲!”
张德山若有所思。粮食消耗增加是事实,但如果能换来更高的劳动效率和士气,这投入就是值得的。就怕是一些华而不实的表面功夫。
他又和陈队长聊了几句农活,便摆摆手让他回去了。
天色渐暗,食堂的灯火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打饭的人渐渐稀少,食堂里传来清洗碗筷和收拾灶台的声音。
张德山站在老槐树下,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悠悠地朝着场部方向走去。
这一趟“暗中观察”,他心中大致有了数。
这个谭晓晓,确实有点不一般。不仅仅是有手艺,更重要的是有想法,有点子,还能带动身边的人。账目公开、试验田、改善伙食……这些举措未必多么高深,但切合实际,也确实见到了效果。尤其是在钱有福案子之后,人心浮动之际,食堂的稳定和改善,无疑起到了安抚人心、凝聚士气的作用。
至于她和陆霆骁的关系……张德山眼神深邃。陆霆骁那样的人物,绝不会无缘无故关注一个普通女知青。要么是谭晓晓身上真有特别的价值被他看中,要么就是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但无论如何,从结果看,陆霆骁的介入清除了一批蛀虫,而谭晓晓的出现则给食堂带来了一股新风。只要她行得正,不越界,对农场来说,未必是坏事。
当然,也要警惕。年轻人容易冒进,也容易成为靶子。吴天明的刁难,场部里一些人的非议,他都隐隐有所耳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在哪里都适用。
回到场部办公室,张德山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决定,暂时继续观察,不干涉,也不特殊照顾。看看这个谭晓晓,在现有的压力和条件下,能把食堂带到哪一步,又能坚持多久。这也算是对她心性能力的一种考验。
同时,他也准备在适当的场合,敲打一下后勤科那边,让他们“按规矩办事”的同时,也不要过于刻意为难下面真正做事的人。毕竟,农场需要的是能干活、出成绩的人,而不是只会照本宣科、打压异己的官僚。
窗外的夜色彻底笼罩了农场。远处,三队食堂的灯光已经熄灭,但那缕温暖的炊烟似乎还留在张德山的印象里。
炊烟已起,风也吹到了该知道的人耳中。
接下来的路,就看这个叫谭晓晓的女知青,自己怎么走了。而他的观察,将会一直持续,直到他做出最终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