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王婶家的鸡又跑我院子里了。”阿呆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从里屋出来,碗里是刚凉好的绿豆汤,他脑门上还沾着点面粉——这小子早上烙饼时跟面盆较上了劲,估计又忘了擦脸。
我没抬头,用烟杆指了指东边的矮墙:“扔块石头惊惊就成,别伤着鸡。王婶家男人走得早,就靠那几只鸡给孙子攒学费。”
阿呆“哦”了一声,刚要挪步,卦馆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这后生二十七八岁,印堂发暗,眼下带着青黑,嘴角却绷得紧紧的,像憋着股子火气。他手里攥着个手机,指节都捏白了,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一跤,显见得心神不宁。
“您是谷大师吧?”他声音有点哑,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案上的罗盘,“网上说您看事儿准,我想问问……”
“先坐。”我把烟斗往旁边的青石礅上磕了磕,示意他坐对面的长凳,“喝口茶,事儿理顺了再讲。”
阿呆眼疾手快,端来一杯刚沏的茉莉花茶,搁在男人面前时,手指头差点把茶杯碰翻。那男人没心思管这些,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得厉害,像是在吞什么难咽的东西。
“大师,我就直说了。”他抹了把脸,手机“啪”地拍在桌上,屏幕还亮着,是个论坛帖子,标题扎眼——《娶过夜场的女人,靠谱吗?》,“我处了个对象,挺好的姑娘,就是……以前在那种地方待过。家里人知道了,死活不同意,说那样的女人靠不住,水性杨花。我自己也犯嘀咕,您说……这事儿能成吗?”
我没接话,眯着眼打量他。这后生面相其实不差,鼻梁挺直,是个有担当的,可惜山根处有道浅浅的横纹,主早年情路波折。再看他手相,感情线杂乱,末端还分了个叉,显见得这段关系里牵扯太多,怕是难善终。
正琢磨着,阿呆蹲在旁边逗来福,冷不丁冒出一句:“师傅,前儿个张大爷家的泰迪丢了,说是跟卖烤肠的跑了,您说那狗咋那么没良心?张大爷还给它买进口狗粮呢。”
我瞥了阿呆一眼,这傻小子倒是会赶巧。我捻了捻胡须,慢悠悠开口:‘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畜生的性子,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境遇逼出来的。你见过饿急了的狗吗?为了块骨头,亲娘都能不认。”
那年轻男人皱了皱眉:“大师,您是说……”
“我没说谁。”我拿起案上的三枚铜钱,往龟甲里一扔,“咱先起一卦。你报三个数吧。”
他报了“3、7、9”。我摇了摇龟甲,铜钱落出来,是个泽水困卦。我指着卦象道:“困者,陷也。你现在就像掉在泥坑里,往前走怕摔着,往后退舍不得。这卦象里,妻财爻临玄武,主暧昧不明,也主过去有隐情。但动爻在子孙,说明你们俩要是能扛过眼前这关,将来子嗣缘厚。”
“可家里人……”他急了,“我妈说,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心野,留不住。就像……就像喂不熟的狼崽子。”
这话刚落,阿彩突然从地上蹿起来,弓着背冲门口哈气。来福也跟着吠了两声,瘸着腿往我脚边躲。我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三十来岁,身段苗条,脸上化着淡妆,眼角却带着点倦意。她手里拎着个食盒,见我们看她,微微欠了欠身:“请问,是谷师傅吗?我是隔壁街开茶馆的林嫂,前儿个您说我店里的风水摆件摆错了,我挪了地方,果然生意好了些,特来送点刚做的点心。”
我点头示意她进来,阿呆赶紧搬了张凳子。林嫂坐下时,我瞅了她一眼,这女人颧骨略高,是个能吃苦的,但眉尾散,主感情不稳。她把食盒打开,里面是些桂花糕,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
“谷师傅,刚才听这位先生的话,像是在为情所困?”林嫂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不瞒您说,我年轻时候也在南方的歌厅待过,那时候家里穷,弟弟要上学,没办法。后来遇见我家那口子,他不嫌弃我,我们俩从摆地摊开始,才有了现在的茶馆。”
年轻男人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林嫂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阿呆,阿呆红着脸接过去,嘴里嘟囔着“谢谢林嫂”。她继续道:“人啊,有时候就像河里的石头,被浪头拍得久了,身上难免带点棱角,甚至磕出坑来。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这石头不好。关键是看遇见的人,能不能把它捡起来,慢慢磨,慢慢焐。”
我磕了磕烟斗,接口道:“《道德经》里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不管流过多少脏地方,只要汇入江海,终究是清的。人也一样,过去的路再难走,只要心里有方向,总能走回正途。就怕有些人,自己站在岸上,却嫌水里的人脏,忘了自己也有过蹚泥的时候。”
正说着,阿呆突然“哎呀”一声,手里的桂花糕掉在了地上。来福一瘸一拐地跑过去,叼起来就往角落里躲。阿彩跟过去,用爪子拍了拍来福的脑袋,居然没抢它的吃的。
“你看,”我指了指那两只畜生,“阿彩以前也是流浪猫,被人打过,见了谁都龇牙。来福是条瘸腿狗,在菜市场被人追着打。现在呢?阿彩护着来福,来福也信着阿彩。畜生都懂的道理,人有时候反而绕不明白。”
年轻男人看着地上的猫狗,又看了看林嫂,突然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大师,林嫂,我明白了。是我糊涂,总盯着人家的过去,忘了看看自己的真心。”他掏出钱包,要给卦金,我摆摆手:“今天这卦,不算钱。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回去告诉你娘,当年她年轻时候,就没有意难平的事?”
他愣住了,眼里慢慢蓄了泪,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了。
林嫂笑着叹了口气:“还是师傅您有办法。”
“不是我有办法,是他自己心里本来就有答案。”我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嚼,“人啊,就怕揣着答案找答案,白绕圈子。”
阿呆吃完糕,抹了抹嘴:“师傅,那泰迪后来找着了吗?”
“找着了。”林嫂接话道,“就在菜市场那边,被个卖肉的收留了,天天有骨头啃。张大爷去看过一次,说它胖了不少,见了张大爷,摇着尾巴跟了两步,又被肉摊老板喊回去了。”
“那它咋不跟张大爷回家呢?”阿呆挠头。
我瞅着墙角晒太阳的阿彩和来福,慢悠悠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望这东西,没什么丢人的。关键是,有人能为了心里的念想,忍住一时的馋;有人忍不住,就只能跟着骨头跑。你说那泰迪错了吗?也没错,它只是忘不了饿肚子的滋味。张大爷错了吗?也没错,他只是给不了人家骨子里想要的安稳。”
正说着,来福突然瘸着腿跑到门口,对着外面摇尾巴。我探头一看,是刚才那年轻男人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果篮。他走到门口,没进来,只是朝着屋里鞠了一躬:“谷师傅,林嫂,谢谢你们。我这就去接她,带她回家见我妈。”
他转身要走,我喊住他:“后生,记住了,人心不是喂狗的骨头,不能光靠给,还得靠等。等她自己想明白,谁才是能陪她一辈子的人。”
他愣了愣,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我懂了,谢谢大师!”
看着他跑远的背影,阿呆突然问:“师傅,那泽水困卦,不是说会有麻烦吗?”
我敲了敲他的脑袋:“傻小子,困卦六爻变动,也能成解卦。水泽相济,困久必通。就像这秋老虎,再厉害,过两天一阵风来,不就凉了?”
阿彩打了个哈欠,来福趴在它旁边,红舌头伸出来,睡得正香。槐树叶被风一吹,沙沙作响,倒像是谁在那儿点头称是。我重新装上烟丝,点燃,看着烟斗里冒出的烟圈慢慢散开,心里琢磨着,这世上的事儿,大抵都像这烟圈,看着复杂,其实一吹就散,关键是看你能不能静下心来,等那阵风。
一个人的价值和是否值得被爱,从来不该被职业标签简单定义。夜场工作只是一种职业选择,它可能受限于环境、经历等多种因素,却不能直接等同于一个人的品行、忠诚度或对感情的态度。
判断一个女孩是否适合共度一生,更该看她的三观是否契合、是否有责任感、是否真诚对待感情,以及你们之间是否有相互理解和包容。用职业给人贴标签,本身就容易陷入偏见——就像不能因为一只流浪狗曾为食物奔波,就否定所有流浪动物的可爱,关键还是看个体的本质和彼此是否愿意为对方付出与改变。重要的是抛开预设,去了解真实的她,再做判断。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现实里,浪子多半不会回头;而那些所谓的女子,往往不过是在风尘里赚够了疲惫,找个老实人安稳度日罢了。
这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世人编织的温情幻象。人们总爱对迷途者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把浪子的幡然醒悟捧得比黄金还珍贵,却忘了那些天生爱漂泊的灵魂,从来就没把放进过行程里——所谓的浪子回头,不过是旁观者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至于那些看似收起锋芒的女子,也未必是真的洗尽铅华。更多时候,不过是尝够了刀尖上讨生活的滋味,算清了利弊得失后,选了条更稳妥的路。老实人的肩膀,成了她们收摊离场时,最顺手的那把歇脚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