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您看这六爻,是不是少阳变少阴?”阿呆举着个卦盘凑过来,傻呵呵地笑,鼻尖上沾了点墨汁。这小子跟着我这几年,别的没学会,倒把研墨的手艺练得扎实,就是脑子总像裹着层浆糊。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街对面就跑过来两个人。男的躬着腰,走两步就得扶着墙喘口气,脸白得像纸,眼窝陷进去一大块,颧骨突得能戳死人。女的在旁边扶着他,眉头拧成个疙瘩,嘴唇抿得紧紧的,一看就是心里头压着事儿。
“谷老师!谷老师!”女的喊着,声音发颤。
我磕了磕烟斗,示意他们进来。阿彩嗖地跳起来,弓着背冲那男的哈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来福也支棱起耳朵,瘸着腿往后缩了缩。
“阿彩咋了?”阿呆想去摸猫,被阿彩一爪子拍开,手背上立刻红了道印子。
“别碰它。”我瞪了阿呆一眼,这猫通灵性,准是看出啥不对劲了。
女的把男的扶到椅子上,自己站在旁边搓着手:“谷老师,您还记得我不?前阵子我奶奶病危,来您这儿问过事的。”
我打量她两眼,想起来了。当时这姑娘眼泡红肿,印堂发暗,是典型的家有重病患的气色。旁边这小伙,当时看着还周正,虽说眼神有点飘,但没现在这么脱相。
“记得。”我点头,“老太太后来不是抢救过来了?”
“是抢救过来了!”女的声音拔高,又赶紧压低,“可他……他成这样了。”
男的突然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谷大师,我是不是快死了?”他一开口,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像是从坟里捞出来的。
我瞅了瞅他的脸,印堂那片黑得发乌,跟被人泼了墨,眼下的卧蚕青得发紫,是元气大伤的相。再看他手,右手三根手指头关节处泛着青黑,像是被啥东西攥过。
“你叫啥?”我问。
“阿杰。”他声音抖得厉害。
“坐下说。”我往烟斗里填了烟丝,“到底咋回事。”
旁边的姑娘抢着说:“那时候我奶奶在医院,医生都下病危通知了,我哭得不行。他……他为了安慰我,就说要拿自己二十年寿命换我奶奶好起来,还举着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
“我那是骗她的!”阿杰突然拔高声音,猛地站起来,又被一阵眩晕按回椅子上,“我就是想让她别再哭,随口胡诌的!谁知道第二天医院就打电话,说我奶奶奇迹般好转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当是说着玩的?”我抽了口烟,烟圈慢悠悠飘起来,“《论语》里说‘言必信,行必果’,你对着老天爷起誓,三根手指应的是天地人三才,这誓就算钉在那儿了。”
阿呆蹲在旁边,托着腮帮子听,突然问:“师傅,那他要是不说这话,老太太就过不去了?”
“各有各的定数。”我敲了敲烟斗,“就像桃树该开花时开花,该落叶时落叶,强行拧着来,不是枝断就是叶落。老太太本有这一劫,过了就能再活几年,可你这一掺和,就把自己的命数搭进去了。”
阿杰的脸唰地白了,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我当时就是想哄她开心!我根本不想换!谁知道真能灵验?不就是句空话吗?舌头打个滚的事儿……”
“舌头打个滚?”我冷笑一声,“‘轻诺必寡信’,话从嘴里出来,带着你的精气神,对着天发了誓,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你以为是骗她,可天地听着呢。”
“那……那现在咋办啊?”女的急得快哭了,“他这两个月瘦了二十斤,吃啥吐啥,晚上总说后背发凉,好像有人盯着他……”
阿杰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肉里:“谷大师,我后悔了!我不想换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不算数行不行?”
他的手冰凉,像块寒冰。我甩开他的手,这小子眼仁发直,嘴角挂着白沫,已经有点失心疯的苗头了。
“师傅,他印堂的黑气好像更重了。”阿呆指着阿杰的额头,声音发怯。
我没理阿呆,盯着阿杰的眼睛:“你发誓的时候,心里头想的啥?”
“我……我想的是赶紧让她别哭了,觉得说几句好听的,她就能消停……”阿杰眼神躲闪,声音越来越小。
“所以啊。”我吐了个烟圈,“你这不是换命,是欺天。老天爷给你记着呢,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阿彩突然跳上桌子,爪子一扒拉,把我放在桌上的罗盘扫到地上。铜针在盘里疯狂打转,最后死死指着阿杰。
“这猫!”阿杰吓得往后缩,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它在提醒你。”我捡起罗盘,“你现在不是少不少二十年寿命的事儿,是你的魂魄被那誓言勾着,一点点往外泄。再这么下去,不用等二十年,年底就得玩完。”
阿呆啊了一声,张大了嘴:“那他要是不发誓,老太太就真没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敲了敲烟斗,“老太太阳寿本就该有这么个坎,过了坎就能再活几年,没过就是缘分尽了。你这一掺和,把她的坎挪到你身上了。”
阿杰突然哭起来,哭得像个娘们:“我就是想骗骗她,我哪知道会这样……我还年轻啊,我不想死……”
“现在知道怕了?”我瞅着他,“早干啥去了?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老祖宗传下来的话,不是让你当耳旁风的。”
女的急得直掉眼泪:“谷老师,您就行行好,想想办法吧!不管多少钱,我们都给!”
我摇了摇头:“这不是钱的事儿。就像你把桃树种在槐树下,它见不着太阳,你就是天天浇水施肥,它也长不好。”
阿杰突然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看着我:“谷大师,我改!我真改!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您给指条明路吧!”
我看他神色恳切,不像是装的,叹了口气:“‘悔吝者,忧虞之象也’,知道后悔,就还有救。你去老太太跟前磕三个头,把当时咋想的全说出来,不能有半句瞎话。再去庙里烧柱香,跪在菩萨面前把誓言撤了,得是真心实意想撤,不能再耍滑头。”
“这样就行?”阿杰眼睛发亮。
“行不行看你自己的心。”我取了张黄纸,用朱砂画了道符,“把这个烧成灰,和着井水喝下去。记住,三天之内不能吃荤腥,不能说瞎话。”
阿杰接过符,双手抖得像筛糠:“谢谢您!谢谢您!我一定照做!”
女的扶着他站起来,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彩蹲在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突然喵地叫了一声,声音挺尖。
“师傅,他能好不?”阿呆问,手还在揉被猫抓的地方。
“不好说。”我抽着烟斗,“心诚则灵,心不诚,神仙也救不了。”
来福慢悠悠走过来,用红鼻子蹭我的裤腿。我摸了摸它的头,这狗虽说是土狗,倒比有些人懂事。
过了三天,那女的又来了,手里提着个果篮,脸上带着笑:“谷老师,太谢谢您了!阿杰好多了,能吃下东西了,晚上也不做噩梦了。”
“他照我说的做了?”
“做了做了。”女的连连点头,“在我奶奶跟前哭了半天,把实话全说了,我奶奶还打了他两巴掌呢。去庙里烧香的时候,他跪着哭了一个多时辰,回来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看了眼门口的桃树。一阵风吹过,落下几片叶子。“知道疼就好,疼了才能长记性。”
阿呆突然举着三根手指头,对着天:“师傅,我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学本事,不偷懒!”
“你这傻小子!”我敲了他一脑袋,“誓言能随便发的?赶紧放下!”
阿呆嘿嘿笑着放下手,手心里全是汗。阿彩跳上他的肩膀,用脑袋蹭他的脸,刚才还炸毛的猫,这会儿倒温顺了。
我抽着烟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世上的人啊,总觉得话是风吹过,说过就忘了,哪知道每句话都带着分量,轻了重了,老天爷都给你记着呢。
“师傅,您看!”阿呆指着街对面,阿杰正扶着老太太慢慢走,虽然脸色还是不好,但比前两天精神多了。老太太手里提着个篮子,看样子是刚从早市回来。
“这就叫因果循环。”我磕了磕烟斗,“错了能改,就还有活路。”
阿彩跳下阿呆的肩膀,蜷回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来福也跟着趴下,红舌头伸出来,像是在笑。阿呆去扫地上的落叶,扫帚碰到石子,叮叮当当地响。谷一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烟斗里的烟丝滋滋地燃着,飘出淡淡的烟味。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这街角还会来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愁事。而我能做的,不过是点醒他们,路是自己走的,话是自己说的,到头来,都得自己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