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把烟斗往门框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滋啦一声便灭了。
阿彩从槐树上跳下来,黑红相间的尾巴扫过我手背。这猫邪性得很,通人性,偏生不爱搭理人,唯独对阿呆另眼相看——大抵是觉得跟傻子玩不费什么劲。
“师傅,昨儿晚饭的碗……”阿呆挠着后脑勺,傻笑着往灶台上放了个豁口粗瓷碗,碗边还挂着圈没擦干净的油星子,“昨晚上忘了洗,您看这都结了层嘎巴。”
我没点火,举着火柴照他脸晃了晃:“《道德经》第三十九章怎么说的?‘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这厨房就是家里的‘一’,你把碗堆在这儿过夜,是想让家里天不清地不宁?”
阿呆吓得一哆嗦,碗差点脱手:“那我现在就洗!”
“晚了。”我把火柴吹灭,烟斗在掌心磕了磕,“昨儿后半夜阿彩在后院挠了半宿桃树,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准没干好事。”
正说着,阿彩从门帘缝里钻进来,黑红相间的毛上沾着片槐树叶。它眼瞳在阴天人是琥珀色,到了夜里就变成碧绿色,这会儿蹲在供桌底下,直勾勾盯着阿呆手里的碗,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儿。
“师傅,不就个碗嘛,至于说得这么玄乎?”阿呆蹲在井台边洗碗,肥皂泡溅了一裤腿,“前儿胡同西头老王头,他家碗能堆三天不洗,不也照样天天喝二锅头?”
“你懂个屁。”我搬了把竹椅坐在门口,桃树的影子正好罩着脚边,“老王头那是家里供着灶王爷鎏金铜像,人家老人家有容人之量。你呢?上回给灶王爷供的桃酥,都放发霉了才记得扔。你家王大爷一不求财,二不求官,三不求女人,人家无欲无求,光棍一个不洗就不洗了还能衰成怎样?”
阿呆哦了一声,手里的碗差点滑到地上。
正抽着烟斗,街那头传来自行车铃铛响,叮铃哐啷的,一听就知道是街口开杂货铺的王寡妇。她那辆二八大杠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谷师傅!谷师傅!”王寡妇老远就喊,车还没停稳就跳下来,裤脚沾着泥,“您给看看,我家这礼拜是撞了啥邪?”
我示意她进屋坐,阿呆赶紧沏了杯粗茶。王寡妇接过茶杯,手都在抖,茶沫子撒在蓝布褂子上:“先是我家那台冰箱,好好的就不制冷了,一箱子肉全臭了。接着是我家狗蛋,上学路上让自行车把脚踝碾了,现在还在家躺着。昨儿更邪门,厨房水管炸了,把米缸都泡了!”
阿彩突然从王寡妇脚边窜过去,爪子在她裤腿上挠了一下。我瞅见她裤脚沾着的不是泥,是些发黏的黄渍,闻着有股泔水味。
“你家厨房的碗,是不是堆着没洗?”我慢悠悠地装烟丝。
王寡妇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您咋知道?这礼拜我不是忙着照顾狗蛋嘛,碗筷就堆在池子里……”
“《太上感应篇》里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点着烟斗,蓝烟在她脸前绕了个圈,“厨房是灶王爷的地盘,你把人家的地界弄成泔水缸,他老人家能给你好脸色?”
这话刚落,卦馆门被风刮得吱呀响,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站在桃树下,手里拎着公文包,头发梳得油亮。见了我赶紧点头哈腰:“谷大师!可算着您了!”
我瞅着面生,阿呆倒是先认出来:“这不是前儿来问财运的李老板吗?”
李老板是做餐饮生意的,在城里开了三家连锁火锅店。前儿来算卦,说最近店里总出事,要么是煤气泄漏,要么是客人吃了拉肚子,查来查去也没查出啥问题。
“谷大师,我特意从网上高价请了一张符,贴厨房了,可还是没用啊!”李老板掏出个皱巴巴的黄纸符,上面的朱砂印都快磨没了,“昨儿又有客人闹肚子,卫生局的都来了!”
我捏着符纸看了看,咒文没错,画法也对,就是上面盖的“道经师宝”章一看就是拼夕夕款。一般画符用朱砂,他这倒好,用红色马克笔糊弄事。这玩意能有用,那我都能在白纸上画人民币花了。
王寡妇在旁边插了句:“李老板也遇上这事?我还当就我家倒霉呢。”
阿彩突然跳上李老板的公文包,爪子扒着拉链,像是想往里钻。我没理猫,冲李老板抬下巴:“你家厨房,晚上洗碗吗?”
李老板愣了一下,搓着手嘿嘿笑:“大师您也知道,我们那后厨忙起来脚不沾地,碗筷都是早上集中洗……”
“糊涂!”我把符纸扔回给他,又转向王寡妇,“你俩病根儿一样。”
王寡妇纳闷了:“我开杂货铺的,他开火锅店的,咋会一样?”
阿呆突然一拍大腿:“王婶!李老板!师傅前儿刚跟我说,隔夜不洗碗有三害!您俩这正好撞上了!”
“哪三害?”俩人异口同声地问,王寡妇手里的茶杯都快贴到鼻子上了。
我还没开口,阿呆就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头一害,得罪灶王爷,断了饭路子!中国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衣食无忧?饭没了,钱也就没了!”
这小子总算没白教。我点点头,往烟斗里添了点烟丝:“李老板你听听,你那三家店是不是都没供灶王爷?”
李老板的脸瞬间涨红了:“现在都讲科学嘛,我觉得供那些没啥用……”
“科学?”我指着他公文包,阿彩正用爪子勾着拉链上的挂坠,那挂坠是个小小的不锈钢碗,“你知道细菌一晚上能繁殖多少?几万倍!客人吃了能不拉肚子?这叫科学不?”
转头又对王寡妇说:“第二害,招东西。夜里阴气重,你那碗里的剩菜汤,就跟给啥玩意儿摆了宴席似的。”
“啥玩意儿?”王寡妇声音发颤。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瞅了眼窗外,槐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周易》里叫‘幽赞’,老百姓说的‘暗物质’,官府说的中微子,反正都是夜里出来活动的主儿。你给它们留着吃食,它们就赖着不走了。”
阿彩突然跳上案几,爪子扒拉着个青铜小鼎,那是去年从潘家园淘来的,据说是明代的灶王爷供器。它对着俩人龇了龇牙,露出点白森森的牙尖。
“那第三害呢?”李老板追问,额头上都冒汗了。
“第三害在你自个儿身上。”我指了指他俩的脸,“王寡妇你早上起来看见池子里堆着发馊的碗,心情能好?心气一乱,做事就出错,不出祸事才怪。李老板你后厨油污重,煤气管道上积着油垢,能不泄漏?这是灶王爷在提醒你,再这么下去,饭碗都得砸了!”
李老板掏出手机就要给后厨打电话,被我拦住了:“别急,先算算你这财运啥时候能转。不过算之前,你得答应我,今晚就让后厨把碗都洗干净,以后天天如此。”
“哎哎!一定一定!”李老板鸡啄米似的点头。
王寡妇也急了:“谷师傅,那我家咋办?”
“你那简单。”我磕了磕烟斗,“把堆着的碗都洗干净,井沿刷利索——我瞅你裤脚那泔水味,八成是往井边倒过剩菜汤吧?找个石板把井口盖上,再去买张灶王爷像,诚心诚意烧柱香,今晚之前把厨房收拾利索。”
王寡妇连连点头,掏出手绢擦着眼角:“那我家狗蛋的脚……”
“你把这些事办了,明儿一早就好了。”我掂量着手里的烟斗,“不是啥大事,就是灶王爷给你提个醒。”
王寡妇千恩万谢地走了,李老板还等着算卦。阿呆在旁边摆罗盘,阿彩蹲在他肩膀上,尾巴扫得他脖子痒痒。我瞅着李老板的八字,天干地支里带着三个“土”,本是财运旺盛的相,可惜“土”太多,成了“浊土”,得用“水”来清。这水,就是厨房的洁净。
“你这财运,就卡在这‘浊’字上。”我在纸上画了个卦象,“明儿起,让后厨每晚打扫干净,灶台擦得能照见人影,不出三天,准有转机。”
李老板千恩万谢地走了,临出门时还特意绕到槐树下,对着树干作了个揖。阿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师傅,您说这隔夜不洗碗,真有这么大讲究?”
我没说话,往灶房走。灶台上还摆着早上熬粥的锅,阿呆赶紧要去洗,被我拦住了。
“你看这锅底的糊渍,”我用手指刮了刮,“这要是堆到明天,阿彩今晚准得在后院闹。”
翌日清晨,
阿彩突然对着门外叫起来,只见王寡妇拎着个篮子站在门口,篮子里装着刚蒸的馒头。
“谷师傅,我家狗蛋的脚真好了!”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早上起来就能下地走路,刚我去厨房看,水管也不漏水了!”
阿呆接过篮子,刚要往嘴里塞,被我拍了下手:“先给灶王爷供上两个。”
王寡妇说着话,阿呆在旁边插科打诨,阿彩蹲在门槛上舔爪子。我抽着烟斗,看着这光景,突然觉得老话讲的真没错。
这日子啊,就跟这厨房一样,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好脸色。隔夜不洗碗看似小事,实则是丢了那份过日子的诚心。灶王爷高兴了,家里的烟火气才旺,日子才能顺顺当当。
阿呆突然想起啥似的,一拍脑门:“师傅!我昨儿那碗还没洗呢!”说着就往井台跑,阿彩嗖地一下跟了上去,黑红身影在暮色里窜得飞快。我望着他俩的背影,磕了磕烟斗,烟丝燃得正旺,映着案几上的《宅经》,纸页上“灶为食主,洁则家宁”八个字,在昏光里透着股实在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