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谷一阁的门脸很小,开在京郊街角那片老槐树旁边。
门口左边一棵桃树,右边一棵槐树,都是我刚搬来那年亲手栽的,如今枝桠都快伸到房檐上了。每天天不亮,阿彩——就是我那只黑红相间的猫,毛色黑里透着红,邪性得很——就蹲在槐树枝上瞅着街上的动静,等我开门。
阿呆这小子拎着个豁口的粗瓷茶壶进来时,我正用布擦烟斗。他袖口沾着点煤灰,想来是刚给灶王爷换了新的香烛,这傻小子干活总毛手毛脚的。“师傅,昨儿那王婶送来的馒头,放灶台上了。”他挠着后脑勺笑,“我尝了块,甜得齁人。”
我没抬头,继续擦烟斗:“《黄帝内经》里说‘甘令人中满’,甜东西吃多了堵心。”话音刚落,阿彩从槐树上跳下来,黑红尾巴扫过阿呆手背,吓得他手一抖,茶壶差点脱手。
这时候街角传来汽车喇叭声,挺急的,不像平时街坊们慢悠悠的调子。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下来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我眯眼瞅了瞅,这面相可有点说道——印堂那儿红得发暗,不是血气旺的亮红,是透着焦躁的暗红,还带着层干皮,跟久旱的地皮似的,一看就是心火太旺,压不住邪火。再看眼尾到太阳穴那块,零零星星缀着几个黑斑,不大,却跟墨点似的钉在皮肤上,这在相书上叫“狱纹”,沾了这东西,十有八九要沾官司。
他皮鞋擦得锃亮,就是裤脚沾了点泥,想来是从城里特意赶过来的,许是路上慌慌张张没顾上打理。看见谷一阁的幌子,眼睛突然亮了亮,跟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快步闯进来,手里还死死攥着个鼓囊囊的黑皮包,指节都捏白了。
“您就是谷大师吧?”他声音有点发紧,递过来的名片都带着点抖,金边的卡片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扎眼,“我姓刘,在城建局上班。”
我没接名片,指了指旁边的竹凳:“坐。”阿彩蹲在供桌底下,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包,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这猫邪性,见着心术不正的就这模样。
刘老板哪坐得住,屁股刚沾着凳边,就把黑皮包往桌上一墩,拉链“刺啦”一声拉开,露出里面一沓沓现金,红得晃眼。阿呆在旁边添茶,粗瓷碗“当啷”撞在桌沿。
“谷大师,”刘老板搓着手,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滑,“这是五万块,您先收下。下个月副局提拔,您帮我算算能不能成。只要成了,我立马再加二十万,给您这儿捐个纯金香炉!您看这诚意……”
我刚填上烟丝的烟斗停在嘴边,没点火。阿彩突然从供桌底下钻出来,一跃跳上桌子,爪子在那堆现金上扒拉了一下,像是不屑似的。
“刘老板,”我慢悠悠地说,“你这是来算卦,还是来做买卖?”
“这不是一回事嘛。”刘老板笑得更谄媚了,“现在干啥不讲究个等价交换?神明保佑了我,我自然得表示表示。您看那些庙里的香客,不都是求了愿,灵验了就去还愿?我这是先把诚意摆出来。”
我点着烟斗,蓝烟在他面前绕了个圈:“你去过东岳庙没?”
刘老板愣了愣:“去过啊,去年还去烧了头香。”
“那你见没见过东岳大帝的神像前,摆着‘不求回报’的牌子?”我磕了磕烟斗,火星落在青石板上,“太乙救苦天尊度人,啥时候跟人讨过香火钱?《度人经》里写着呢,‘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神明是救苦救难的,不是账房先生,更不是你手里的筹码。”
刘老板的脸僵了僵,笑容淡了点:“大师,我这也是没办法。竞争太激烈了,好几个对手都在活动。我就想求个心安,也求神明能帮衬一把。”
“心安不是靠钱买的。”我指了指他的眉心,“你印堂发暗带煞,不是因为没神明保佑,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上个月城西拆迁,有户老两口的房子,是不是你让人强拆的?”
刘老板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大师您……您怎么知道?”
阿呆在旁边插嘴:“我听王大爷说的,那老两口哭了好几天,说房子里还有他老伴的骨灰没迁走呢。”这傻小子,啥话都往外说。
刘老板的额头开始冒汗,掏出手帕擦了擦:“那是……那是底下人办事不周到。我后来给了他们补偿款的,加倍给的。”
“钱能补得了人家心里的坎?”我把烟斗往桌上一磕,“《太上感应篇》里说‘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把神明当成交易对象,用香火换前程,本身就坏了规矩。就像你给上司送礼求提拔,那叫行贿,犯忌讳的。”
他急了,抓起一沓现金往我手里塞:“大师,我知道错了,您就行行好。我给那老两口再赔礼道歉,再多加补偿,您帮我求求情……”
阿彩突然弓起背,对着他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没接那钱,指了指门口:“你看我这桃树,去年让人折了枝,今年结的果子就少了一半。树尚且如此,何况人?福报就像这树上的果子,得慢慢长,你硬要抢,只能得到烂果子。”
刘老板还想说啥,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挺吵。他接起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脸色越来越难看,挂了电话就抓起包往外跑,现金撒了一地都没顾上捡。
“师傅,他咋跑了?”阿呆蹲在地上捡钱,一张一张地捋平,“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那不是家里的事。”我望着刘老板的车绝尘而去,“是他自己的事。刚才听他电话里说,纪委的人找他谈话了。”
阿呆“啊”了一声,手里的钱掉了两张:“那这些钱咋办?”
“先收着吧。”我磕了磕烟斗,“等他想明白,自然会来取。要是想不明白,就捐给村口的养老院,那里的老人正缺台洗衣机。”
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门口的桃树下阴凉,阿呆搬了张竹床躺在那儿打盹,阿彩蜷在他肚子上,一人一猫睡得正香。我坐在门口抽着烟斗,看街上的老槐树影子一点点挪。
这时候有个骑着三轮车的老汉过来,车斗里装着些新鲜的蔬菜,停在谷一阁门口,擦了擦汗:“谷师傅,今儿的黄瓜新鲜,给您留了几根直溜的。”
是街口卖菜的张大爷,他儿子前几年出车祸伤了腿,我给配了几副接骨的草药,后来慢慢好了。打那以后,张大爷总给我送些新鲜菜。
“张大爷,进来喝口水。”我喊他。
张大爷摆摆手:“不了,还得去市场呢。对了,早上看见刘老板那车在您这儿停着,他又来求啥?”
“求升官。”阿呆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阿彩不满地喵了一声,跳到地上。
张大爷“嗤”了一声:“就他?前儿还跟我讨价还价,一把小葱少给两毛钱,还好意思求神明保佑?我那口子信佛,常说‘心不诚,拜再多佛也没用’,这话在理不?”
“在理。”我点头,“《道德经》里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善’不是靠钱堆出来的,是心里的秤。”
张大爷骑着三轮车走了,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儿。阿呆把捡来的钱用布包好,放进抽屉里,锁上,钥匙往脖子上一挂,拍了拍:“师傅,您说刘老板还会来不?”
“不好说。”我往烟斗里添了点烟丝,“有些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觉得是自己钱给少了,诚意不够。”
这话刚说完,下午就出事了。一辆警车呼啸着从街上过,停在刘老板早上停车的位置。下来两个警察,在附近街坊那儿打听了几句,就往谷一阁这边走。阿呆吓得往我身后躲,阿彩却迎了上去,蹭了蹭领头警察的裤腿——这猫邪性,谁心善谁心恶,它门儿清。
“您是谷大师吧?”领头的警察掏出证件,“我们是市纪委的,想向您了解点情况,关于刘建军的。”
我请他们进来坐,阿呆赶紧倒了水。原来刘老板为了争副局的位置,不仅行贿,还伪造了学历和获奖证明,早上被人举报了,纪委的人一查,查出不少问题。
“他今天早上是不是来您这儿了?还带了不少现金?”警察问。
我指了指抽屉:“钱在这儿,他没拿走。”
警察做了笔录,把钱作为赃物收走了,临走时说:“谢谢您,谷大师。这刘建军不光在单位搞小动作,还在外面说,要是这次升不了官,就去砸了庙里的神像,说神明收了他的香火不办事。”
阿呆在旁边听了,咋舌道:“他这胆儿也太肥了,就不怕遭报应?”
警察走后,天有点阴了,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阿彩蹲在门槛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像是在笑。
傍晚的时候,刘老板的老婆来了。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跟早上刘老板那身光鲜的西装比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手里拎着个布包,低着头走进来,声音有点抖:“谷大师,我……我来替建军赔个不是。”
我示意她坐,阿彩从门槛上跳下来,蹲在她脚边,没龇牙,也没哈气。
“他就是太想往上爬了。”刘老板娘抹了把眼泪,“家里老的病着,小的上学,他总说压力大,想挣口气。这次……这次是昏了头了。”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刚蒸的馒头,还热乎着,“家里没啥好东西,这是我早上蒸的,您尝尝。”
“馒头比啥都实在。”我接过馒头,热乎气儿烫着手,“他那事,根源不在官运,在人心。《庄子》里说‘物物而不物于物’,被钱啊,官啊这些东西牵着走,心就歪了。”
刘老板娘点点头,眼泪掉在布包上:“大师,我知道。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还总说要当清官,为民办事。后来……后来就变了。”她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红布包,打开,是枚毛主席像章,“这是他刚上班时得的奖章,一直带在身上,后来就不戴了。”
阿彩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
“您回去吧。”我把馒头递给阿呆,“让他在里面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比求啥都强。以后出来了,踏踏实实做人,日子总能过下去。”
刘老板娘千恩万谢地走了,背影看着有点单薄。阿呆把馒头放在灶台上,给灶王爷供了一个:“师傅,您说刘老板能想明白不?”
“不好说,但他老婆是个明白人。”我抽着烟斗,看天边的云彩慢慢变红,“家有贤妻,男人再糊涂,也坏不到哪儿去。”
天黑关门前,我给门口的桃树浇了点水,阿呆在收拾桌子,把白天的粗瓷碗摞起来。阿彩蹲在供桌的香炉旁边,看着那缕青烟慢慢往上飘,直到散在房梁上。
“师傅,”阿呆突然开口,“您说刘老板要是不求官,就踏踏实实过日子,是不是就没事了?”
我磕了磕烟斗,火星在昏暗中亮了一下:“《太上感应篇》里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路是自己选的。就像这桃树,你往正道上引,它就往上长;你往歪道上拽,它就长歪了,风一吹就倒。”
阿彩突然跳上供桌,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那本翻开的《道德经》,正好停在“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那一页。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字上,像是镀了层银。
我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院里的桃树和槐树,它们在夜里安静地站着,不声不响,却比谁都活得明白。这世上的事,哪有什么交易?不过是种善因,得善果罢了。神明从不欠谁的,欠的,都是自己心里的那份踏实。
第二天一早,阿呆去养老院送钱的时候,回来带了个消息,说刘老板在里面交代了所有问题,还说等出来了,要去给那户被强拆的老两口磕头赔罪。
我抽着烟斗,看阿彩在槐树枝上蹦跳,阳光透过叶缝落在地上,斑斑点点的,挺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