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问诊与“关心”
翌日清晨,沈清言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怀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再一次踏入了澄心院书房。
昨夜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随之而来的混乱低语,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里回荡了一整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一会儿担心萧绝真咳死过去,一会儿又害怕他死了自己跟着倒霉,心情七上八下,比连续抄十遍《资治通鉴》还要疲惫。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地瞟向书案之后。
萧绝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坐姿挺拔如松,仿佛昨夜那个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人根本不是他。然而,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些许不同。他那张常年冰封、缺乏血色的俊脸,今日似乎比平日更加苍白几分,如同上好的寒玉,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眼睑下方,也难得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影,显然是昨夜未能安寝的证明。
但即便如此,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依旧锐利,周身那股迫人的、掌控一切的气场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这份病态的苍白,更添了几分阴郁和深不可测的危险气息。他正垂眸看着一份奏折,手指偶尔在案上轻叩,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笃笃声。
沈清言连忙低下头,缩回自己的角落,心里却嘀咕开了:
【嘶……看着是比昨天虚了点……但怎么感觉更吓人了?像受了伤的猛兽,反而更警惕更危险了?】
【旧伤?他那种身手,以前受过很重的伤?怪不得咳成那样……】
【不过也是活该!谁让他什么事都揽着自己干,奏折堆成山也不知道分点出去,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就在这时,王府的总管太监引着一位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太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王爷,张太医来请脉了。”总管太监躬身禀报。
萧绝头也没抬,只是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似乎对这种例行公事感到不耐烦,但还是伸出了手腕。
张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垫上丝帕,屏息凝神地开始诊脉。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老人微弱的呼吸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沈清言竖着耳朵,假装在整理文书,实则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良久,张太医才收回手,面色凝重地躬身道:“王爷,您的脉象沉弦而略数,旧伤处的寒气未能尽除,此次又因劳累过度,以致正气亏虚,外感风寒乘虚而入,郁而化热,灼伤肺络,故咳嗽不止。此症……可大可小,万望王爷以江山社稷为重,务必静心调养,切忌再劳神费力,臣再开几副清热化痰、固本培元的方子……”
又是旧伤,又是劳累,又是风寒……沈清言听得暗自咋舌。这简直是debuff叠满了啊!
果然,萧绝不等太医说完,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却依旧不容置疑:“知道了。下去煎药吧。”
“王爷……”张太医似乎还想再劝。
“下去。”萧绝的声音冷了几分。
张太医和总管太监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两人。沈清言听着萧绝那似乎比平时沉重一些的呼吸声,再想起昨夜那可怕的咳嗽和太医“静养”的嘱咐,心里那点幸灾乐祸渐渐被一种更实际的担忧取代。
【静养?看他那样子可能吗?案头上那堆奏折是假的吗?】
【这阎王要是倒下了,这朝堂不得立刻乱套?到时候别说我这点小事,恐怕整个京城都得地震!】
【不行不行,他不能倒!至少现在绝对不能倒!】
一种强烈的、基于自身安危考虑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主要是怕死),抬起头,声音放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怂和小心翼翼:
“王……王爷……”
萧绝正在批阅奏折的笔尖一顿,并未抬头,只是极轻地发出一个鼻音:“嗯?”示意他说话。
沈清言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用尽可能真诚(且怂)的语气说道:“太医所言甚是……龙体为重……王爷……还望保重身体。”
他说完,立刻低下头,心脏砰砰直跳,生怕这句逾越的“关心”会触怒对方。
萧绝终于抬起了眼眸。
那双因为抱恙而似乎更深邃几分的眸子,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落在了沈清言身上。目光幽深难辨,带着审视,似乎想从他这副低眉顺眼、怂了吧唧的表象下,看出点什么来。
书房内一片寂静。
沈清言只觉得那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将他看穿,后颈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完了完了……是不是又多嘴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讽刺他?或者别有用心?】
【我就知道不该多话!老老实实当鹌鹑不好吗!】
就在他内心疯狂后悔,准备迎接雷霆之怒时——
萧绝却只是极淡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又“嗯”了一声。
这一声,比刚才那声询问的鼻音似乎略微缓和了一丝丝,但也仅仅是一丝丝而已。随即,他便重新低下头,继续批阅他的奏折,仿佛刚才那句微弱的关心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他重新投入政务之前,那冰冷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异样感,极快地掠过。
【他……在担心本王?】
这个念头浮现得突兀而陌生。
不是恐惧,不是讨好,不是算计……似乎只是……最单纯的那种,怕他死了会带来麻烦的……担心?
这种感觉对萧绝而言,太过罕见,甚至有些荒谬。他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习惯了所有人的敬畏、算计或仇恨。这种近乎本能的、带着点怂却似乎不含杂质的关切,让他那早已冰封的心,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波动。
但这波动太快,太微弱,瞬间便被更庞大的理智和冰冷所淹没。他很快便将这点异样抛诸脑后,不再理会。
而沈清言,在得到那一声听不出喜怒的“嗯”之后,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赶紧缩回自己的乌龟壳里,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内心暗暗发誓:
【以后再也不多嘴了!吓死个人!】
【爱咋咋地吧!反正我提醒过了!】
【还是老老实实抄我的书吧!】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沉寂,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病人那比平日稍显沉重的呼吸声。
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气氛,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