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萧绝那如同雷霆般的质问余音似乎仍在梁柱间萦绕,那染血的兵符和残破的字条所揭露的冰冷事实,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惧,都聚焦在了那位被直指其名、屹立于武官队列之前的侯爵——秦灼身上。
面对萧绝那几乎撕破一切伪装的凌厉锋芒,秦灼脸上的沉肃,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逼真的、混杂着巨大震惊与难以言喻的痛心之色。他像是第一次听闻这等骇人听闻的罪行,身躯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有些站立不稳。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厉声辩解,而是猛地转身,面向御座,以一种近乎悲怆的姿态,深深跪拜下去,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沉痛,响彻寂静的大殿:
“陛下!臣……臣万死!”
这一跪,这一声“万死”,让许多原本以为会看到激烈对峙的官员都愣住了。
秦灼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愧疚”与“不敢置信”,声音愈发沉痛:“臣……臣竟不知,麾下竟混入此等无法无天、祸国殃民之蠹虫!酿成如此大祸,致使前线将士缺粮,忠良蒙冤,朝纲震荡!此皆乃臣御下不严,失察之过!臣……臣愧对陛下信任,愧对边关浴血之将士,更愧对帝国律法之威严!”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负,将“震惊”与“痛心疾首”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没有承认任何指使,而是巧妙地将所有罪责,一股脑地推给了“麾下蠹虫”和自身的“失察”。这看似请罪,实则是最高明的开脱——不知者不为罪,至少,不为主罪。
萧绝立于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冷笑连连。好一个秦灼!好一番唱念做打!这老狐狸,果然不会坐以待毙。
“陛下,”秦灼继续他的表演,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自污”以显“真诚”,“臣常年驻守北境,专注于防务,对后方后勤系统,尤其是具体经办人员,确有疏于管教核查之处。不想竟让些利欲熏心、胆大包天之徒,借臣之名,或冒充臣之麾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臣难辞其咎!”
他将“冒充麾下”的可能性再次抛出,试图进一步模糊焦点。
紧接着,他不等皇帝或萧绝再发话,便以头触地,朗声道:“臣,秦灼,御下不严,酿成大错,不敢求陛下宽宥!恳请陛下革去臣北境都督一职,严加惩处,以正视听!臣愿捐出三年俸禄,充作军资,以弥补前线将士所受之苦!并请陛下允臣,即刻清理门户,肃清军纪,将涉事败类,严惩不贷!”
以退为进!自请革职,自罚俸禄!姿态放得极低,态度显得极诚!
这一番组合拳下来,殿内不少原本对秦灼有所怀疑的官员,心思都开始活络起来。看秦侯爷这反应,似乎……真的不知情?全是下面的人胡作非为?他这请罪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啊!甚至有人开始觉得,秦侯爷也是被手下蒙蔽的“受害者”,如今能大义凛然,主动请罪并要求严查,实乃忠臣风范!
龙椅之上,皇帝陛下深邃的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秦灼身上,久久未语。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本质。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北境防务,关系重大,秦爱卿不必如此。然,御下不严,确有其过。罚俸一年,以示惩戒。至于清理门户,肃清军纪,乃爱卿分内之事,朕,准了。”
皇帝没有革他的职,甚至将三年俸禄减为一年,这是一种平衡,也是对北境稳定的一种考量。但“准了”他清理门户,则是默许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臣,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整肃军纪,绝不姑息!”秦灼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种“感激”与“决然”。
他站起身,转向殿外,脸色瞬间变得冷硬如铁,对着殿外值守的、隶属于北境都督府在京的护卫军官厉声喝道:“传本督将令!即刻锁拿北境后勤司校尉王莽、胡厉,亲卫营副统领赵昆!此三人,治下不严,纵容甚至可能参与此次贪渎破坏之事,罪证确凿!给本督押至殿前广场,当众杖责一百,革去所有军职,打入军法司大牢,严加审讯,以儆效尤!”
命令传下,迅速执行。
不过一刻钟,三名穿着中级军官服饰、被除了甲胄、捆缚结实的汉子被如狼似虎的北境军士押到了殿前广场之上。这三人,显然都是秦灼早已准备好的替罪羊,或许本就是知情者或执行者,但此刻,他们被推出来,承担了所有的罪名。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沉重的军棍毫不留情地落下,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噗噗”声。惨叫声起初高亢,随即变得微弱,最终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呻吟。鲜血很快染红了广场上的青石板。
秦灼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行刑的不是他的旧部,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他甚至对着御座方向,再次躬身,语气沉痛而“大义凛然”:“陛下,臣平日忙于军务,疏于查察,竟让此等害群之马混入行伍,玷污我军声誉,臣之过也!今日当着陛下与满朝同僚之面,杖此败类,以示臣整肃军纪之决心!日后定当严加管束,绝不容此等事情再次发生!”
一番表演,滴水不漏。主动请罪,自罚俸禄,大义灭亲,当众行刑……这一套流程下来,他不仅成功地将自己从“主谋”的嫌疑中摘了出来,反而塑造了一个“被蒙蔽”、“勇于承担责任”、“治军严谨”、“大义凛然”的正面形象!
许多不明就里或本就倾向于他的官员,甚至开始低声赞叹秦侯爷的“高风亮节”和“治军有方”。
萧绝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三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生死不知的替罪羊,看着秦灼那副“痛心疾首”却又“铁面无私”的嘴脸,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
他赢了这一局,斩断了秦灼伸向后勤的触手,为沈清言洗刷了冤屈。但他也知道,他并未能伤及秦灼的根本。这头老狼,壮士断腕,弃车保帅,手段狠辣果决,演技更是登峰造极。经此一役,秦灼在明面上的名声甚至可能不降反升,而其隐藏在暗处的毒牙,只会更加警惕,更加危险。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秦灼在众多或同情、或钦佩、或忌惮的目光中,昂首挺胸,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金銮殿。只是在无人看到的转角,他眼底那伪装的沉痛与愧疚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寒与一丝几乎无法压抑的暴戾。
萧绝……还有那个沈清言……他记下了。
今日断尾之痛,他日必百倍奉还!
而萧绝,则与同样面色凝重的太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判断。
扳倒秦灼,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眼前的“胜利”,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一段短暂的间隙罢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