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春深似海的晴朗清晨。没有预先昭告,也无繁琐的仪式,然而消息却不胫而走,如同春风般吹遍了帝都的每一条街巷。
当那辆承载着“镇国王”与“沈太师”的、比之前更为宽敞舒适却依旧不显奢华的马车,在少量护卫的随行下,缓缓驶出靖安王府侧门时,眼前的情景,让即便是见惯了风浪的萧绝和沈清言,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通往南城门的宽阔御道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晨曦的金辉洒在无数张仰起的脸庞上,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抱着孩童的妇人,有穿着粗布短打的工匠,有身着儒衫的学子,有甲胄未卸的伤兵,也有满面风霜的农人……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自发涌来,默默地、有序地站立在道路两侧,延绵数里,直至视线尽头那巍峨的城门楼。
没有官府的组织,没有军士的维持,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静默而汹涌的情感在空气中流淌。这与上次为国难奔赴前线时的悲壮送别不同,这一次,充满了真挚的感激、由衷的祝福与深深的不舍。
马车缓缓驶入这条由万千百姓身躯构成的通道。
起初,是极致的安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以及无数双眼睛默默追随的目光。
然后,不知是谁,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了第一句:
“镇国王——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沉寂火山的引信。
瞬间,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冲天而起,汇聚成一片真挚情感的海洋:
“王爷千岁!王爷保重啊!”
“沈太师!沈太师公侯万代!”
“王爷!太师!一路平安!”
“谢谢王爷!谢谢太师救了我们全家!”
“沈公!您改良的犁,我家还在用啊!”
呼喊声、祝福声、感激的哭泣声、孩童稚嫩的叫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却又无比纯粹。许多人一边高呼,一边情不自禁地跪拜下去,朝着马车行进的方向,深深叩首。有人将还带着露水的野花、精心准备的干粮、甚至只是一枚热乎乎的鸡蛋,奋力而又小心地抛向马车,又被护卫们恭敬地接下或挡开。
他们是在送别那位在社稷倾覆之际,单骑劫法场、血战守京城、一剑定乾坤的“镇国王”萧绝!
他们是在送别那位引格物、兴水利、减赋税、以仁政惠泽万民的“沈太师”沈清言!
马车之内,沈清言透过微微掀起的侧帘,看着窗外那一片黑压压的、真情流露的百姓,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听着那几乎要将车厢掀翻的真诚呼喊,眼眶不由得阵阵发热。这一次,不再是沉重的责任与愧疚,而是满满的欣慰与感动。他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那些殚精竭虑,那些生死搏杀,那些艰难抉择,终究没有白费。这芸芸众生最朴素、最直接的回响,便是对他们半生功业,最无价的褒奖。
萧绝同样注视着窗外,他那张惯常冷硬的脸上,线条在百姓浪潮般的呼喊中,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赤眸深处,冰封的威严渐渐化开,流露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看到自己守护之物安然无恙的深沉满足。他一生征战,执掌杀伐,所求的,或许从不是万民颂扬,但此刻面对这赤诚的民心,心中亦是一片熨帖与安然。
马车行至南城门下,缓缓停住。
萧绝与沈清言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心意相通。
两人先后推开车门,站到了马车之前。
当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时,周围的声浪达到了顶峰,无数人激动地向前涌动,又被护卫们勉力隔开。
萧绝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
奇迹般地,那震天的声浪竟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无数双充满期待与敬仰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们。
萧绝转过身,面向巍峨的京城,面向这浩瀚如海的送行百姓,双手缓缓抬起,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庄重而深沉的揖礼。
沈清言在他身侧,同样整肃衣冠,以文臣之礼,向着京城和百姓,深深一揖。
这一礼,是告别,是感谢,亦是祝福。
感谢这座承载了他们无数记忆与奋斗的城池。
感谢这些可爱、可敬的黎民百姓。
祝福这片土地,从此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行礼完毕,两人直起身。
萧绝的目光最后扫过城墙,扫过人海,那里有他熟悉的将领身影,有激动含泪的官员,更有无数陌生的、却满含善意的面孔。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伸出了手。
沈清言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两手相握,温暖而坚定。
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他们不再回头,携手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目光,却隔不断那依旧在身后回荡的、海浪般的祝福声。
马车再次启动,缓缓驶出了高大的城门洞,将那座繁华、庄严、又充满了他们传奇故事的帝都,永远留在了身后。
前方,是通往江南的官道,是杨柳依依,是春光正好,是属于他们二人的、真正平静而绵长的余生。
英雄功成,飘然远引。
江山为证,此情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