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最后一段青石板路,停在了一座白墙黛瓦的院落前。太湖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瞬间洗去了长途跋涉的尘埃与疲惫。
推开那扇熟悉的乌木门扉,庭院景象映入眼帘,仿佛时光在此处特意驻足,未曾流动。
院角那几株桃树,正值花期,粉白的花朵开得热烈而烂漫,如云似霞,偶有花瓣随风悠悠飘落,洒在青石板和刚刚冒出嫩绿的草芽上。远处,太湖烟波浩渺,水平如镜,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远处如黛的青山,偶有白鹭掠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一切陈设皆如离开时那般,竹影婆娑,小池清澈,回廊洁净。
一切仿佛未曾改变。
然而,站在桃花树下的两人,却已悄然不同。
萧绝解下了象征身份的玄色外袍,只着一身简单的深青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仔细看去,鬓角处已悄然染上了几缕不容忽视的霜白。那是西域的风沙、京城的血火、以及两次“醉红尘”蚀骨寒意留下的深刻印记。他眉宇间惯有的、属于杀伐决断的凛冽锋芒已然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海般的沉静,唯有那双赤眸在望向身侧之人时,才会漾开真实的、温润的暖意。
沈清言褪去了华贵的太师冠服,换上惯常的月白宽衫,墨发用一根普通的竹簪松松束起。他脸上少了往日总揽全局时的凝重与忧思,眉宇舒展,眼神清亮平和,更添了几分历经劫波后的从容与淡然。那份从容,是知晓身后再无追兵、肩上再无重担的轻松,是心灵真正归于安宁的舒展。
“终于……回来了。”沈清言深吸一口带着桃花甜香和水汽的空气,轻声喟叹,语气中满是尘埃落定的安然。
萧绝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落在他肩头的一片花瓣,动作自然而熟稔。
他们的归隐生活,便在这般静谧美好的春光中,徐徐展开。
晨起,或泛舟,或信步。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湖面上时,两人常常沿着屋后的石阶走到小小的私家码头。那里系着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萧绝划桨,沈清言便坐在船头,有时捧一卷闲书,有时只是静静看着两岸不断后退的垂柳、芦苇和偶尔惊起的水鸟。湖水轻漾,桨声欸乃,彼此无需多言,便觉天地宽广,心神俱宁。若逢细雨,便索性泊在湖心,看烟雨朦胧,天地一色,唯有雨打篷顶的淅沥声,更显幽静。
午后,对弈品茗,侍弄花草。
午后阳光温暖,他们常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的石桌旁对弈。萧绝棋风依旧凌厉,擅出奇兵,沈清言则绵密周详,善于布局。胜负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指尖拈起棋子时的凝神,是落子无悔的清脆声响,是偶尔抬眼对视时的会心一笑。手边一壶沈清言亲手沏的、香气清远的本地新茶,佐以几样江南特色的精致茶点,时光便在棋枰纵横与茶香袅袅中悠然流淌。
萧绝对园艺兴致不高,却乐意看沈清言侍弄那些花草。看他挽起袖子,细心地将带回的几株兰草栽入特意寻来的紫砂盆中,为爬满竹篱的蔷薇修剪枝条,或是在开辟出的小菜畦里撒下些时令菜种。萧绝有时会在一旁递个工具,或只是负手而立,目光随着沈清言忙碌的身影移动,眼神柔和。这份生机盎然的琐碎,对于曾手握乾坤、决断生死的他而言,是另一种珍贵而踏实的风景。
黄昏,书声与炊烟。
沈清言并未完全隔绝尘世。附近湖畔村落里有几户淳朴人家,家中孩童到了开蒙年纪,却苦于无力延师。不知怎的,消息传到了这位新来的、气度不凡的“沈先生”耳中。他主动提出,每日黄昏,可让孩童来院中廊下,他愿免费教他们识些字,读些浅显的圣贤道理。
起初只有两三个胆大的孩子,后来渐渐多了起来。沈清言不教八股时文,只从《千字文》、《百家姓》启蒙,偶尔讲讲有趣的历史故事或简单的算学。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混杂着太湖的晚风与归鸟的啼鸣,为这静谧的小院平添了许多生气。萧绝有时会坐在不远处的书房窗内,处理一些简单的庄园事务(主要是安保和与旧部必要的书信往来),听着那清朗温和的教书声,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当最后一抹夕阳沉入湖面,孩童们鞠躬散去,院落重归宁静。厨房里便会飘出诱人的饭菜香。他们带了寥寥几名绝对忠心的仆从,负责洒扫和饮食。饭菜简单却精致,多是太湖的鲜鱼虾蟹,时令的蔬菜瓜果。两人对坐灯下,慢慢用着晚饭,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内容不外乎白日所见趣事,或是对某本书、某局棋的零星感想。
夜晚,若是晴好,他们会并肩坐在湖边廊下,看星河倒映湖中,听夏虫呢喃。萧绝的身体在沈清言的精心调理和绝对静养下,恢复得很好,虽不能恢复巅峰时的悍勇,但寻常行动无碍,旧伤在江南温润的气候中也甚少发作。沈清言脑海中系统的痕迹已彻底淡去,但他带来的“格物”理念和那些经过筛选的知识,已深深融入他的学识体系。他偶尔会提笔记录一些江南农事、水利的观察,或是对原有的一些格物构想进行更细致的推演,纯粹出于兴趣,再无功利之心。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如水,却隽永如诗。没有朝堂的惊心动魄,没有军国的沉重压力,只有四季流转的风景,和彼此相伴的每一个晨昏。
桃花谢了,荷花开满池塘;秋风起时,院中丹桂飘香;冬雪降临,他们便围炉煮酒,窗外交替着湖光山色与雪落无声。
萧绝鬓角的白发或许会再多一些,沈清言眼角的细纹或许会再深几许,但他们的目光却愈发沉静安然。那些血与火的记忆,并未消失,只是被妥善安放在了时光深处,成为了滋养这份平静生活的底色与养分。
在这里,他是他的萧绝,他是他的清言。
无关王侯将相,无关国士无双。
只是两个历经千帆、终于得以靠岸的归人,在江南的烟雨里,共话桑麻,闲数流年。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