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拍得山响,那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种穿透尘埃的力道,震得门框上的浮灰簌簌落下,也狠狠撞在潘金莲的心口上:“大哥!武二回来了!”
潘金莲正对着那面模糊不清、边缘开裂的铜镜,小心翼翼地用两根细长的银簪子尖,试图拔除鬓角一根碍眼的白发。
那根白发,像这污浊窒息日子里悄然爬出的耻辱印记,让她心烦意乱。
骤然响起的拍门声和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武二”,让她手猛地一抖!
“嘶——!”银簪尖利的末端瞬间偏离了目标,狠狠刺破了娇嫩的头皮。
细微却尖锐的疼痛传来,一缕细细的血丝立刻沿着簪子蜿蜒而下,在铜镜昏黄的映像里,像一条丑陋的红线。
她顾不得那点刺痛,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
武二?那个打虎的英雄?武大郎那个据说在清河县当差的弟弟?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楼下传来武大郎惊喜交加、语无伦次的回应:“二……二郎?是二郎!快!快进来!”接着是门闩被慌乱拉开的声响。
一股莫名混杂着强烈好奇和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驱使着潘金莲猛地站起身。
她几乎是扑到那扇小小的木格窗前,手指用力拂开一小块相对清晰的区域,屏住呼吸,向下望去。
巷子里已经围了不少探头探脑的邻居,议论声嗡嗡作响。
潘金莲的目光,被那个立在门口的身影牢牢吸住!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阴霾的天空,又似一柄出鞘的利剑骤然斩断了污浊的视线。
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他身量极高,肩宽背阔,站在那里,宛如一棵虬劲的青松扎根于污浊的泥沼,生生将周遭的破败逼退了几分。
一身风尘仆仆的皂色公差劲装,紧紧裹着他岩石般贲张的肌肉线条,每一寸都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眉骨高耸,鼻梁挺直。
一双眼睛,在初秋午后的阳光下,亮得惊人,锐利、深邃,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势,让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条刚毅,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潘金莲从未在任何男人身上见过的近乎原始的阳刚气息。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上。
几道新鲜的被荆棘刮破的血痕横亘在脖颈上,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添几分野性的魅力。
他背上斜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腰间挂着一柄带鞘的腰刀,刀柄被磨得油亮。
风尘仆仆,却丝毫无损他身上那股如出鞘利刃般的英武之气!
潘金莲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她见过张大户那种养尊处优的肥腻,见过阳谷县市井男人普遍的油滑或猥琐,更日日对着武大郎那侏儒般的身形和怯懦的眼神……
她以为自己早已对“男人”这种生物彻底失望,只剩下冰冷的鄙夷和利用之心。
然而此刻,楼下这个如天神下凡般的男人,带着山林的气息阳光的热度和一种纯粹的近乎暴烈的男性力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她死水般的眼底!
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像汹涌的海啸,转瞬间将她吞没!
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频率搏动,血液如沸腾的岩浆,轰然冲上头顶,烧得她双颊滚烫,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眩晕感让她不得不死死抓住窗棂才勉强站稳。
这就是……武松?
那个赤手空拳打死吊睛白额猛虎的英雄?
那个武大郎口中在县衙当差的兄弟?
这……这简直是云泥之别!
不,是天上神只与地底泥淖的差别!
武松显然也注意到了楼上那道灼热的目光。
他微微蹙眉,锐利的眼神如电般扫过那扇小小的木格窗。
隔着灰尘和模糊的窗纸,潘金莲只觉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短暂的对视,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潘金莲内心深处某个被长久冰封的角落。
那些被苦难和屈辱深深压抑的属于少女时代的幻想——
关于英雄、关于依靠、关于纯粹的爱慕与倾心——
如地底的熔岩,被这惊鸿一瞥彻底点燃!
压抑已久的情欲,混杂着一种近乎膜拜的炽热情愫,像野火燎原,在她冰冷的心原上疯狂蔓延!
她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楼下的武松。
看他如何轻松地将沉重的包裹卸下递给武大郎;看他宽阔的脊背挺直如山岳;看他说话时喉结的滚动,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如擂鼓,震得她心尖发颤;看他眉宇间那股坦荡磊落的英气……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处轮廓线条,都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她口干舌燥,心旌摇曳。
武大郎激动得语无伦次,搓着手,佝偻着身子,将武松迎进楼下那间散发着炊饼油腻气味的铺面。
门关上了,隔绝了潘金莲的视线,却关不住她心中那场骤然掀起的滔天巨浪。
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凳子上,铜镜里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双颊绯红如霞,眼眸水光潋滟,嘴唇微张着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那根被遗忘的银簪还插在发髻上,簪尖沾染的血迹已经凝固,像一颗朱砂痣,点在鬓边。
巨大的落差感如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
楼下那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她的……小叔?
而她的丈夫……是那个在英雄光芒下更显猥琐如尘的“三寸丁”!
一种前所未有混杂着极度不甘、羞耻和某种病态渴望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冲撞。
凭什么?!凭什么武大郎这样的废物,能有这样的兄弟?
凭什么她潘金莲,只能在这污浊的泥潭里,与朽木为伴?
一个大胆得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念头钻了出来:如果……如果她能得到武松呢?
哪怕只是他目光的一丝垂怜?
那将是怎样一种扬眉吐气!
怎样一种对这不公命运最痛快的报复!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立刻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伦理束缚。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模糊的铜镜,飞快地整理散乱的鬓发,用沾湿的指尖用力揉搓着双颊,试图让那抹病态的红晕显得自然些。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努力在脸上堆砌出一个自认为最温婉、最动人的笑容,然后,端着一种摇曳生姿的步伐,一步步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木梯。
铺面里,武大郎正笨拙地给武松倒水,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卑微笑容。
武松端坐着,即使在这狭小破败的空间里,也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二……二郎,这是你嫂子……”武大郎看着走下楼梯的潘金莲对武松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