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的指腹有些粗糙,带着薄薄的茧,擦过阮小白脸颊的时候,触感很清晰。
她没用力,只是轻轻地,一点点抹去那些还未干的泪痕。
阮小白的身体不再发抖,但那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散去。
他慢慢地从床上下来,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人有些站不稳。
“我......我去做早饭。”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想躲起来,躲进那些切菜,烧水,下面条的细碎声响里。
日常琐事像一个安全的壳,能让他暂时忘记刚才梦里的窒息和恐惧。
他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拉住了。
周亚的力气不大,但很坚定。
“别这样,小白。”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阮小白很少听见的,近乎叹息的疲惫。
“别这样。”
她又重复了一遍。
“早饭我等会儿去买,你再睡会儿。”
阮小白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往前走。
他眼神有些躲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床单上那几滴深色的水渍,像要将自己藏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没有回床边,而是走到了客厅的沙发旁,坐了下来。
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垫里,像一个泄了气的玩偶。
周亚也跟着出来了。
她从卧室拿了条薄毯,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那点微光走到他身后。
薄毯落下来,先盖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向前拢,把坐在前面的阮小白也整个包了进去。
一个温暖干燥的,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小空间就这样形成了。
周亚坐在他身后,下巴很自然地搁在他的肩上。
“我小时候,其实很瘦。”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贴着他的耳朵。
阮小白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不像现在。”
周亚说。
“那时候风大点都能把我吹跑。在村里,总有比我大的孩子欺负我。”
“后来呢?”
阮小白轻声问,他能感觉到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后来就打回去。”
周亚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打不过也打,用牙咬,用石头砸,什么都用。打得多了,他们就不敢了。”
她顿了顿。
“有一次,有个女孩比我大两岁,骑着自行车,从我面前冲过去,还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当时不知道哪来的气,拔腿就追。”
“追上了?”
“追上了,在一个长长的上坡路,她骑不动了,我把她从车上拽下来,两个人滚在土坡上打了一架,她哭了,我脸上也挂了彩。”
周亚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然后我就骑着她的车跑了。”
阮小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瘦小又倔强的女孩,骑着一辆不属于自己的、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飞驰。
“我没骑回家,就在外面一圈一圈地兜,一直骑到天都黑透了,我才把车推回到她家门口,敲了敲门就跑了。”
“再后来,到了六岁,我姐,周敏,她胆子大,带着我去溜索过澜沧江,去上学,就是两边山崖上拴根钢索,人挂在上面滑过去。”
“你不怕吗?”
阮小白问。
江,在他印象里是平缓的,宽阔的,可从小亚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危险。
“怕,怕得要死。”
周亚坦白道。
“第一次被挂上去的时候,我眼睛都不敢睁开,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底下就是浑黄色的江水,卷着漩涡,我吓得腿都软了,下来的时候,差点尿裤子。”
“第二次还是怕,但好像比第一次好了一点点。我试着睁开眼看了一眼,就一眼,又赶紧闭上了。”
“第三天,第四天......就这么着,我也不知道去了多少次,后来,我就不怕了,再后来,我甚至觉得挺有意思的,像鸟一样在天上飞。”
她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整理更久远的思绪。
“我还为个男孩打过架。”
阮小白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结果那个男孩没有感谢我,反而跑了。”
周亚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次打完架,我心里不舒服,就想去看看,山顶上到底是什么风景。”
“放学后一个人山上跑。”
周亚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我们那儿的山,树林特别密,太阳光照不进来,都被叶子切成了碎片,稀稀拉拉地洒在地上,一晃一晃的。”
“脚底下全是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脚深一脚浅,林子里特别安静,除了知了叫,就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喘气声。”
阮小白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小亚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仿佛也带着几分山林的寂静。
“我爬得很快,手脚并用,渴了就摘路边的野果子,又酸又涩,嚼吧嚼吧能解渴。累了就靠着树歇一会儿。”
“衣服被汗湿透了,又被山风吹干,硬邦邦地粘在身上。小腿上被灌木划了好多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我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翻了几个山头。就觉得,我要到最高的地方去。”
“等我终于爬上一个山顶,累得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时,我抬起头往远处看。”
“那一瞬间,我连气都喘不出来了。”
周亚的声音停了下来,阮小白能感觉到,搁在他肩膀上的那个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她又看到了当年的景象。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小白,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
“山。”
周亚说,“放眼望去,全是山。”
“没有镇子,没有县城,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青色的,黛色的,连绵起伏,一道接着一道,一直延伸到天边,和灰白色的天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
“我每天翻过的那道山梁,在它们面前,就是个小土包。”
“山外面,还是山。”
她的话语里没有华丽的词,却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阮小白仿佛也站在了那个山顶,看到了那片凝固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小,小得像只蚂蚁,但又觉得,自己的心特别大,大得能把眼前这些山,全都装进去。”
“那山好像在跟我说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就是那种感觉……你以前受的那些委屈,挨的那些打,心里的那些不痛快,在它面前,屁都不算。”
“我就那么坐着,坐了很久,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要下山。”
“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山全都翻过去,我要去看看,翻过这所有的山之后,到底是什么。”
周亚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
说完这些,她轻轻笑了一下,胸腔的震动通过她的身体,传递到阮小白的后背。
“后来,初中也没读完,就进了社会。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一路摸爬滚打,磕得头破血流。”
她没有说那些最黑暗,最危险的日子。
没有说拳台上的血,没有说那些靠着拳头和命换钱的经历。
她只是用最简单的话,概括了那段漫长而艰辛的岁月。
她把脸颊贴在阮小白的头发上,轻轻蹭了蹭。
“直到遇到你,小白。”
她的声音,又回到了他耳边,清晰而温柔。
“谢谢你。”
“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阮小白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梦里的冰冷和恐惧,似乎被她言语里的群山和风,吹散了许多。
他一直以为周亚是天生就那么强大,无坚不摧,像一座山。
现在他才知道,她也曾是那个需要爬山的孩子。
她不是山,她是那个翻山越岭,最终走到他面前的人。
阮小白慢慢地转过头,在昏暗中寻找她的眼睛。
“小亚。”
他开口,声音还是哑的。
“你说的那个......澜沧江,还有那些山,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吗?”
周亚看着他。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好。”
她答应得干脆。
阮小白也笑了。
他把头靠回她的肩膀,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窗外的天光,已经从一丝鱼肚白,变成了明亮的淡青色。
新的一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