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是在后半夜停的。天刚蒙蒙亮,院中的空气里就浸着一股清润的潮气,混着泥土的腥甜与梅枝的暗香,顺着窗棂钻进来,把林砚从浅眠中唤醒。
她睁开眼时,玄黎正坐在床沿,指尖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上的发丝。窗外的天光透过他的肩头,在他素色的衣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把他眼底的温柔衬得愈发清晰。“醒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了这清晨的静谧,“雨停了,去看看阿石的花籽,许是发芽了。”
林砚笑着点头,起身披衣。刚推开门,就听见院角传来阿石雀跃的呼喊:“林砚姐姐!玄黎哥哥!快来看!我的花发芽了!”
那片昨日刚种上花籽的地里,果然冒出了点点嫩白的芽尖,像一个个鼓足了劲儿的小拳头,顶着湿润的泥土探出头来。阿石蹲在地里,小手小心翼翼地扒开土块,生怕碰伤了那些娇嫩的芽儿,鼻尖上沾着泥点,眼睛却亮得像盛了雨后的阳光。“你看你看,”她拉着林砚的衣角,指着最显眼的那株嫩芽,“这个芽儿最粗,肯定是虞美人!”
周老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裤脚沾着湿漉漉的草叶,闻言笑着走过来:“春雨润透了地,这些小家伙就争着冒头了。等再过几日,就能长出嫩叶来。”他放下锄头,看向玄黎,“后山的春笋该冒尖了,今日天好,正好去采些回来。”
玄黎刚应下,院门外就传来了王大娘的声音,带着几分喜气:“林砚姑娘,玄黎小哥,衣裳做好了!”
王大娘提着个蓝布包袱走进来,刚跨过门槛就笑着把包袱递过来:“快给姑娘试试,我连夜绣完的,保准合身。”包袱打开的瞬间,那匹浅碧色的云锦便露了出来,在晨光里泛着细腻的光泽,衣襟上绣着两枝折枝梅,胭脂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枝桠间还绣着几颗细小的银白露珠,仿佛刚被春雨打湿过一般。
林砚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便觉一股柔软顺滑的触感传来,比她想象中还要亲肤。玄黎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裳上,眼底满是惊艳:“真好看。”
“快试试,”王大娘推着她往屋里走,“我特意按姑娘的身段改了领口,穿起来更舒服,春日里早晚凉,外面搭件披风也不显得臃肿。”
林砚走进屋内换上,出来时,满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浅碧色的锦裳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衣襟上的折枝梅顺着腰线蜿蜒,既不失雅致,又透着几分灵动。玄黎快步走上前,伸手帮她理了理领口的绣纹,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脖颈,带着微凉的暖意:“很合身,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
阿石围着她转了两圈,小手摸着衣襟上的梅花,满脸羡慕:“林砚姐姐穿这件衣裳,就像画里的人一样!”
王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又从随身的笸箩里拿出个小荷包:“这是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也绣了朵小梅花,姑娘挂在腰间,正好配衣裳。”荷包是小巧的梅花形状,浅碧色的底,绣着一朵含苞的梅蕊,系着细巧的银线流苏。
林砚接过荷包系在腰间,低头看着那朵小小的绣梅,心里暖得像是被晨光裹住了。“多谢王大娘,费心了。”她轻声道谢,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感激。
“客气什么,”王大娘摆摆手,“你们过得安稳,我看着也高兴。对了,采春笋要是需要帮忙,就让阿石来叫我,后山我熟得很。”
送走王大娘,周老已经收拾好了竹篮和小锄头:“走吧,后山不远,去得早能采到最嫩的。”
阿石立刻拎起自己的小竹篮,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我要采最大的春笋!给林砚姐姐炖排骨!”
雨后的后山,草木都透着水灵灵的劲儿。青石铺就的小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路边的野草顶着水珠,偶尔有不知名的小花开在草丛里,粉的、白的,像撒了一地的碎星。溪水比往日涨了些,潺潺地流着,声音清脆悦耳。
“春笋爱长在向阳的坡上,”周老走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弯腰查看草丛,“你们看,这里的土要是鼓起来一块,下面多半就有笋。”
玄黎牵着林砚的手,走得很慢,生怕她被湿滑的石子绊倒。路边的灌木上挂着水珠,偶尔滴落在她的锦裳上,晕开一小片浅浅的水渍,倒像是特意绣上的花纹。“小心些,”玄黎低头叮嘱她,伸手帮她拂去肩头的草叶,“地上滑,跟着我走。”
林砚点点头,目光却被路边的景色吸引。春雨过后,枝头的新叶都舒展开来,嫩得能掐出水来,远处的山坡上,几株早开的桃花已经冒出了花苞,粉嫩嫩的,透着勃勃生机。“你看,”她指着那片桃花,笑着对玄黎说,“再过几日,这里就该漫山遍野都是粉色了。”
玄黎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眼底映着那片浅浅的粉,轻声道:“等桃花开了,我再带你来,给你折几枝最艳的,插在屋里的瓷瓶里。”
正说着,阿石忽然在前面欢呼起来:“我找到春笋了!周爷爷,你快看!”
众人快步走过去,只见阿石蹲在一片草丛旁,小手扒着泥土,下面露出一截嫩白的笋尖,裹着细密的绒毛,透着新鲜的气息。“这笋长得好,”周老蹲下身,用锄头轻轻拨开周围的泥土,“根部埋得不深,小心挖出来,别碰断了。”
玄黎接过锄头,动作轻柔地挖掘着。他的力道掌控得极好,泥土一层层被拨开,那株春笋渐渐露出全貌,足有小臂粗细,嫩白的笋身裹着浅褐色的笋衣,带着湿润的泥土香气。“小心些拿,”他把春笋递给阿石,“这是你找到的,你提着。”
阿石双手捧着春笋,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小竹篮里,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往后的路,一行人又找到了好几株春笋。玄黎总是把最嫩最小的留给阿石,自己则扛着几株粗壮的,偶尔还会帮林砚挖一两株小巧的,让她握在手里把玩。林砚的指尖触到春笋嫩白的表皮,带着微凉的潮气,忍不住轻轻摩挲着,那细腻的触感,竟让她想起了玄黎掌心的温度。
采到半上午时,竹篮已经装得满满当当。阿石的小篮子里也放着三株小小的春笋,她拎着篮子,脚步却依旧轻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往回走的路上,路过一条小溪,周老提议停下来洗洗手。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偶尔有几尾小鱼游过,惊得阿石拍手叫好。玄黎牵着林砚走到溪边,拿起她的手,仔细地帮她洗掉指缝间的泥土。他的动作很轻柔,指尖在她的掌心、指腹上细细摩挲,连指甲缝里的泥点都没放过。
“你看你,”林砚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我自己来就好,你也快洗洗。”
玄黎却没松手,直到把她的手洗得干干净净,才松开手,自己在溪水里洗了洗,又拿起帕子擦干她的手。“别冻着,”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衣襟里,那里带着他的体温,“溪水凉。”
周老和阿石在一旁看着,相视一笑,眼底满是了然。阿石凑到周老身边,小声问:“周爷爷,玄黎哥哥是不是很喜欢林砚姐姐呀?”
周老笑着点头:“是呀,就像喜欢春天的花、秋天的果一样,满心满眼都是。”
回到梅院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半空。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中的嫩芽在阳光下愈发鲜活。玄黎把春笋放在石桌上,开始剥笋衣。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娴熟,一层层嫩褐色的笋衣被剥下来,露出里面嫩白如玉的笋肉,清香四溢。
林砚坐在一旁,帮着整理剥下来的笋衣,偶尔抬头看看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鼻梁的轮廓都衬得格外清晰,他专注剥笋的模样,竟比院中的春光还要动人。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就像手中的春笋一样,纯粹而鲜活,带着无限的暖意。
阿石则在一旁,把自己采的小春笋摆在石桌上,排成一排,像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林砚姐姐,你看我的笋,是不是最可爱的?”
林砚笑着点头:“是呀,阿石采的笋,是最可爱的。”
中午的灶房里,香气比往日更浓郁。玄黎把剥好的春笋切成薄片,一部分用来炖排骨,一部分则和腊肉一起清炒。春笋的清香混着排骨的醇厚、腊肉的咸香,漫出灶房,飘满了整个院子。阿石守在灶房门口,时不时探头进去,嘴里念叨着:“好了没有呀?我都闻饿了。”
周老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看着玄黎在灶房里忙碌,看着林砚帮着递东西,看着阿石蹦蹦跳跳的模样,眼底满是安宁。他这辈子见多了战乱与纷争,如今能在这青竹镇,守着这样一方小院,看着几个孩子安稳度日,便觉得此生无憾了。
午饭时,桌上摆着春笋炖排骨、腊肉炒春笋、清炒青菜,还有王大娘送来的米糕。春笋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带着清甜的香气;腊肉炒春笋则咸香可口,越嚼越有滋味。阿石吃得满嘴是油,手里拿着筷子,不停地往嘴里扒饭,还不忘给林砚夹一块春笋:“林砚姐姐,你多吃点,这个好吃!”
玄黎也不停地给林砚舀汤,把排骨上最嫩的肉挑出来放在她碗里:“春笋性凉,多喝点汤暖一暖。”
林砚看着碗里堆积的菜,又看看身边满脸关切的玄黎,心里暖融融的。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春笋递到玄黎嘴边:“你也吃,别总顾着我。”
玄黎眼中笑意更浓,张口吃下,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午后的阳光愈发暖和,林砚穿着那件浅碧色的锦裳,坐在梅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周老珍藏的旧书,看得入神。玄黎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剪刀,细细修剪着梅枝上新生的杂叶。偶尔有风吹过,带着春笋的清香与梅枝的暗香,拂动她的发丝,玄黎便会伸手,轻轻帮她把发丝别到耳后。
阿石在院中跑来跑去,一会儿去看看自己的花芽,一会儿又凑到林砚身边,听她讲书里的故事。院中的木牌在阳光下静静伫立,“梅院”二字被晒得愈发温润,边框的梅花雕花,仿佛也沾了几分暖意。
林砚合上书,抬头望着院中忙碌的玄黎,望着蹦蹦跳跳的阿石,望着远处天边的流云,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奇遇,而是这样寻常的午后,有阳光,有花香,有烟火,有身边人,岁岁年年,安稳相伴。
玄黎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与她对视。四目相对的瞬间,没有太多言语,却有千言万语都融在了眼底。他放下剪刀,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安稳而坚定。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林砚靠在他肩上,望着院门口的木牌,笑着说:“在想,这样的日子,真好。”
玄黎握紧她的手,轻声应道:“嗯,真好。”
风穿过梅院,带着春日的暖意,吹动了檐下的木牌,也吹动了两人鬓边的发丝。远处的镇上,隐约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近处的院中,有阿石清脆的笑声,有梅枝轻晃的沙沙声,还有两人相依相偎的静谧。这寻常的烟火气息,正像春日里的藤蔓,悄悄缠绕,蔓延成他们此生最安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