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平儿进来,都笑着打趣:“你们奶奶咋不来了?忙着干啥呢?”
平儿笑道:“她哪儿抽得出空!说昨儿没好好吃螃蟹,又没法亲自来,特意让我来问问还有没有,要几个拿回家解馋!”
湘云大手一挥:“有!多的是!”
忙让人挑了十个顶大的,平儿还特意叮嘱:“多拿几个团脐的,肉更满!”
众人拉平儿坐下吃,平儿不肯,李纨直接拽住她:“偏要你坐!”把她按在身边,端起酒杯就往她嘴边送,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溜。
李纨故意板着脸:“今儿偏不许你走!明摆着只听凤丫头的,我的话就不管用了?”
又吩咐婆子,“先把螃蟹盒子送过去,就说我把平儿留下了!”
那婆子很快回来,回话道:“二奶奶说,让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她嘴馋!这盒子里是舅太太刚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尝尝!”
又凑到平儿跟前小声说,“二奶奶还说,叫你来你就贪着玩不回了,劝你少喝两杯!”
平儿梗着脖子笑道:“多喝两杯又能把我咋样?”
说着又端起酒杯抿了口,还顺手掰了块螃蟹肉。
李纨揽着她打趣:“可惜这好模样好身段,命却普通,只落得在屋里当使唤丫头!不知情的,谁不把你当奶奶太太敬着!”
平儿一边和宝钗、湘云吃喝,一边笑着躲李纨的手:“奶奶别摸了,怪痒的!”
李纨忽然摸到个硬东西,好奇问:“这硬邦邦的是啥?”平儿道:“钥匙!”
李纨恍然大悟:“啥钥匙?难不成把私房宝贝怕人偷,都揣身上?我成天跟人说笑,有唐僧取经就有白龙马驮,有刘智远打天下就有瓜精送盔甲,有凤丫头就有你!你就是你奶奶的总钥匙,还要这小钥匙干啥!”
平儿笑道:“奶奶喝了两杯就拿我打趣!”
宝钗帮腔:“这可是大实话!我们没事聊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各有各的好!”
李纨点头:“凡事都有天理!就说老太太屋里,没鸳鸯能行?从太太起,谁敢驳老太太的话?也就她敢!老太太的穿戴首饰,别人记不住的她都门清,没她经管,早让人诓走多少!这孩子心还公道,虽得脸却不仗势欺人,还总替人说好话!”
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夸呢,说她比我们这些正经姑娘还强!”
平儿谦虚道:“那是鸳鸯姐姐本事大,我们哪儿比得上!”
宝玉忽然插话:“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
探春接话:“可不是!表面老实心里门儿清!太太是佛爷性子,凡事不上心,全靠她盯着!连老爷在家在外的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就背地里悄悄提醒!”
李纨摆摆手:“这都不算啥!”
指着宝玉道,“这小爷屋里没袭人,你们琢磨琢磨得乱成啥样!凤丫头就算是楚霸王,也得靠两只膀子才能举千斤鼎,没袭人这丫头,她哪能把宝玉这边照顾得这么周到!”
平儿叹道:“想当初陪嫁四个丫头,死的死走的走,就剩我一个孤鬼了!”
李纨道:“你这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有造化!想当年你珠大爷在时,身边也有两个贴心人,你们看我是容不下人的?可天天见他俩别别扭扭的,珠大爷一走,我趁他们年轻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能守得住,我也能多个膀臂!”
说着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众人忙劝:“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去给老太太太太问安!”
说着都洗手起身,往贾母王夫人屋里去了。
这边婆子丫头收拾亭子杯盘,袭人和平儿同路,邀她去屋里喝杯茶,平儿道:“不喝了,改日再来!”说着就要走。
袭人忙叫住她,小声问:“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的都没放,咋回事?”
平儿见四周没人,凑到袭人耳边低语:“你可别问,横竖过几天就放了!”
袭人笑道:“瞧把你吓的,到底为啥?”
平儿更压低声音:“这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支出来放高利贷了!等别处利钱收齐了才会发!就因为是你,我才透底,可千万别跟旁人说!”
袭人咋舌:“她还缺这点钱?就没个满足的时候,何苦操这心!”
平儿撇嘴:“可不是!这几年靠这银子,都翻出几百两来了!她的公费月例根本花不着,攒个十两八两就放出去,光这私房利钱,一年就能攒上千两!”
袭人笑道:“合着拿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还哄得我们傻乎乎等着!”
平儿佯怒:“你这没良心的!你还缺银子花?”
袭人笑道:“我是不缺,可我得留着预备我们那一个!”
平儿道:“你要是急用,我那儿还有几两,先拿去使,明儿我从你月钱里扣!”
袭人摆手:“这会儿用不着,真要急了我打发人去取就行!”
平儿应着出了园门,回了凤姐屋里,没见凤姐人影,反倒瞅见上次来打秋风的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正坐在那边屋里,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还有两三个丫头在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和野菜。
众人见平儿进来都忙起身,刘姥姥认得平儿的身份!
赶紧下地问好:“姑娘好!家里人都问好!早想来请安,庄里忙没腾开空!今年好歹多打了两石粮,瓜果菜蔬也旺,这是头茬摘的,没舍得卖,留着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鲜!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吃腻了,这野意儿也算我们的穷心意!”
平儿忙道谢,又让座,自己也坐下,还招呼张婶子、周大娘坐,让小丫头倒茶。
周瑞、张材两家的打趣:“姑娘今儿脸泛春色,眼圈都红了,怕是喝多了?”
平儿笑道:“可不是!我本不喝,大奶奶和姑娘们死拉着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
张材家的笑道:“我还想喝呢,没人请!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得带上我!”
逗得众人都笑了。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见那螃蟹,一斤也就秤两三个,三大篓怕不得七八十斤!”
另一个周瑞家的接话:“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只怕还不够分!”
平儿道:“那哪儿够!也就有头有脸的能吃两个,底下那些打杂的,有摸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刘姥姥咋舌:“这样的螃蟹,今年才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三五一十五,再加上酒菜,这一顿就得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够我们庄户人家过一年了!”
平儿问:“想来见过奶奶了?”
刘姥姥道:“见过了,让我们等着呢!”
说着往窗外看天色,“这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别赶不出城才麻烦!”
周瑞家的道:“这话在理,我去帮你问问!”
去了半天回来,满脸笑意,“你老的福气来了,竟投了两位主子的缘!”
平儿等人忙问咋回事,周瑞家的道:“二奶奶正在老太太跟前,我悄悄说刘姥姥要走怕赶不上城门,二奶奶说‘大老远扛着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早再走’!
这还不算,老太太听见了问是谁,二奶奶说明白后,老太太说‘我正想找个老古董唠唠,快请进来我见见’!这可是天上掉的缘分!”
说着就催刘姥姥快去,刘姥姥慌了:“我这模样咋能见老太太!好嫂子,你就说我走了吧!”
平儿忙劝:“快去!没事!我们老太太最惜老怜贫,不是那势利眼!你要是怯场,我和周大娘送你去!”
说着就和周瑞家的引着刘姥姥往贾母屋里去。
二门口当班的小厮见平儿出来都忙起身,有两个小厮跑上前讨好:“姑娘好!”
平儿问:“又有啥事?”
那小厮陪笑:“这会子天也不早了,我妈病了,想请半天假去请大夫,好姑娘行个方便!”
平儿无奈道:“你们倒会排班!一天一个告假,还不回奶奶,只来缠我!前儿住儿走了,二爷偏叫他,叫不着我替他应了,还说我徇私情!今儿又轮到你!”
周瑞家的帮腔:“真他妈病了,姑娘就应了吧,放他去!”
平儿道:“明儿一早必须来!我还有事使唤你,别睡到日头晒屁股才露面!你去的时候带个信给旺儿,就说奶奶问他那剩的利钱,明儿再不交,奶奶就不要了,全送他!”
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着跑了。
平儿等人进了贾母房,大观园的姊妹们都在跟前伺候,刘姥姥一进门,瞅见满屋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压根分不清谁是谁,只瞧见一张榻上歪着个老婆婆,身后有个纱罗裹身的美人丫鬟捶腿。
凤姐站在一旁说笑,便知是贾母,忙上前陪笑行礼:“请老寿星安!”
贾母欠身问好,让周瑞家的搬椅子给她坐,板儿还是怕生,不敢上前搭话。
贾母问:“老亲家,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忙起身回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对众人道:“这么大年纪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是到这岁数,怕是动都动不了了!”
刘姥姥笑道:“我们是生来受苦的命,老太太是享福的命!要是我们也享这福,庄里的活谁干!”
贾母又问:“眼睛牙齿还利索不?”
刘姥姥道:“都还好,就今年左边槽牙有点活动!”
贾母叹道:“我老了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这些老亲戚我都认不全了,亲戚来了我都怕人笑我糊涂,也就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就跟孙子孙女们逗逗乐!”
刘姥姥笑道:“这就是老太太的福气,我们想享还享不着!”
贾母自嘲:“啥福气,就是个老废物罢了!”逗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刚听凤哥儿说你带了不少瓜菜来,让她赶紧收拾了,我正想吃地里现摘的,外头买的哪有你们田地里的新鲜!”
刘姥姥笑道:“就是吃个野意儿新鲜!我们想鱼肉都吃不起!”
贾母热情挽留:“今儿既认了亲,别空着手就走!不嫌弃就住一两天,我们也有园子有果子,你明儿尝尝,带些回家,也算没白走一趟亲戚!”
凤姐见贾母高兴,也忙留:“我们这儿虽没你们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村的新鲜事说给老太太听听!”
贾母笑道:“凤丫头别取笑她!她是乡屯里的老实人,经不起你打趣!”又让人抓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不敢接,贾母又给钱让小幺儿带他出去玩。
刘姥姥喝了茶,就把乡村见闻说给贾母听,贾母听得津津有味。正说着,凤姐派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还拣了几样自己的菜,让人送过去给刘姥姥。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心意,刘姥姥吃完就又把她送过来,鸳鸯忙让婆子带刘姥姥去洗澡,还挑了两件家常衣服让她换上。
刘姥姥从没这待遇,换好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肠刮肚找话说,宝玉姊妹们从没听过这些乡野趣闻,觉得比瞽目先生说书还好听。
刘姥姥虽是村野人,却有点见识,又年纪大经历多,见贾母和哥儿姐儿都爱听,没话也编出话来讲:“我们庄户人种地种菜,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哪有坐着的空!
地头子就是歇马凉亭,啥奇事没见过!就说去年冬天,连下几天雪,地都冻了三四尺深,我起早还没出房门,就听外头柴草响,以为是有人偷柴,趴窗户一瞅,竟不是我们村的!”
贾母道:“定是过路客人冷了,抽点柴烤火,也是常有的!”
刘姥姥笑道:“不是客人!说出来稀奇!老寿星猜是谁?
竟是个十七八岁的俊姑娘,梳着油光锃亮的头,穿着大红袄白绫裙……”
话没说完,外头突然吵嚷起来,还有人喊:“不相干!别唬着老太太!”
贾母等人忙问咋回事,丫鬟回:“南院马棚走水了,没事,已经救下去了!”
贾母最胆小,忙起身扶人到廊下看,只见东南边火光还亮着,吓得直念佛,忙让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人也来请安,回说火已灭,贾母盯着火光彻底熄了才回屋。
宝玉早忘了火情,忙追问刘姥姥:“那姑娘大雪天抽柴干啥?冻出病咋办?”
贾母道:“刚说抽柴就惹出火,还问!别说这个了,讲别的!”
宝玉虽不乐意,也只好作罢,刘姥姥又编了一段:“我们庄子东边,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托梦,说她本该绝后,玉皇大帝特赐个孙子!这老奶奶就一个儿子,儿子就一个孙子,养到十七八岁没了,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果然又得个孙子,今年十三四岁,雪团儿似的,聪明伶俐!可见神佛是真有的!”
这话正合贾母和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都听得入了神。
宝玉心里还惦记着抽柴姑娘,闷闷不乐地琢磨,探春忽然问他:“昨儿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量着邀一社,还席请老太太赏菊花咋样?”
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让咱们作陪,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
探春道:“越往后天越冷,老太太未必有兴致!”
宝玉道:“老太太就喜欢下雨下雪!不如等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咱们雪下吟诗,多有趣!”
黛玉笑着打趣:“雪下吟诗?依我看,不如弄捆柴火,雪下抽柴更有趣!”宝钗等人都笑了,宝玉瞅了她一眼,没吭声。
散了之后,宝玉拽着刘姥姥追问抽柴姑娘的底细,刘姥姥没法,只好编道:“那是我们庄北地埂子上小祠堂供的,不是神佛,是个老爷的闺女!”说着还假装想名姓。
宝玉道:“名字不重要,你说缘由就行!”
刘姥姥接着编:“这老爷没儿子,就一个闺女叫茗玉,知书达理,爹妈疼成宝,可惜十七岁就病死了!老爷太太思念成疾,就盖了祠堂塑了像,派人烧香,日久年深,人没了庙烂了,那像就成精了!”
宝玉忙纠正:“不是成精!这样的人是虽死不死的!”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要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是妖精!她常变人出来逛村串店,我才说抽柴的是她!我们庄里人还商量着要砸像平庙呢!”
宝玉急道:“千万别!平了庙罪过不小!”
刘姥姥道:“幸亏哥儿提醒,我明儿回去就告诉他们!”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最爱修庙塑神!我明儿写个疏头,帮你化些布施,你当香头攒钱修庙装塑,每月再给你香火钱,咋样?”
刘姥姥笑道:“那我可托茗玉小姐的福,能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追问地名庄名、远近坐落,刘姥姥顺口胡诌了一通。
宝玉竟信以为真,回房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给了茗烟几百钱,按刘姥姥说的地址,让他先去探路,回来再做打算。
茗烟走后,宝玉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到日落才见茗烟兴冲冲回来,忙问:“找到庙没?”
茗烟笑道:“爷说的地址不对,找了一天,才在东北田埂子上找着个破庙!”
宝玉喜得眉开眼笑:“刘姥姥年纪大记错也正常,你快说看到啥了!”
茗烟道:“庙门倒是朝南,破得很!我正没好气,一见庙门就说‘可算找着了’,忙进去,瞅见泥胎差点吓出来,跟真的似的!”
宝玉更喜:“能变人自然有生气!”
茗烟拍手道:“哪儿有啥姑娘!竟是个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宝玉啐了一口,骂道:“没用的杀才!这点事都办不好!”
茗烟急了:“二爷不知听了啥混话信以为真,派我来碰钉子,咋还说我没用!”
宝玉见他急了,忙安抚:“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要是她哄我们就罢了,要是真有,你也算积阴德,我必重赏你!”
正说着,二门上小厮来报:“老太太房里的姑娘在二门口找二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