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元景回到梁山为他安排的别院时,已是日上三竿。
这处院落位于金沙滩以北三里,原是某位富户的宅邸,梁山攻破祝家庄后便归了山寨。院中栽着几株老槐树,枝头新绿初绽,墙角一丛迎春花正开得灿烂。若在平日,宿元景定要驻足赏玩片刻,可今日他心事重重,径直进了书房。
“太尉,可要饮茶?”
随行的老仆小心翼翼地奉上茶盏。
宿元景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独自在书案前坐下。案上摆着几卷书,都是宋江昨日送来的,说是梁山诸位头领平素所读。宿元景随手翻开一卷,竟是《孙子兵法》,书页上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遒劲有力。
他认得这字——是陆啸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宿元景喃喃念着批注,“陆啸啊陆啸,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宿元景却无心欣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校场上的那一幕:整齐如一的军阵、威力骇人的火器、还有陆啸那双平静中透着锐气的眼睛。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脚步声。
“太尉,陆啸头领求见。”老仆在门外禀报。
宿元景心中一凛,随即镇定下来:“请。”
房门推开,陆啸独自走了进来。他已换下操演时的戎装,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长衫,腰间系着布带,看起来倒像个寻常书生。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进门时目光一扫,已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
“见过太尉。”陆啸拱手行礼。
“陆头领不必多礼。”宿元景示意他坐下,“不知此来有何要事?”
陆啸在客座坐下,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操演匆忙,有些话未能与太尉说透,故而特来拜访。”
“哦?”宿元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陆头领有话但说无妨。”
陆啸却不急着开口,而是环顾四周,忽然问道:“太尉觉得这院子如何?”
“清幽雅致,甚好。”
“是啊。”陆啸点头,“此院原是祝家庄祝朝奉的别业。祝家在本地盘踞三代,良田千顷,奴仆数百,便是州府官员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可如今呢?宅院归了梁山,田产分给了百姓,祝家满门……呵,不提也罢。”
宿元景听出他话中有话,放下茶盏:“陆头领此言何意?”
“没什么深意,只是感慨世事无常。”陆啸淡淡道,“强如祝家,也会一朝覆灭。大宋立国百余年,看似江山稳固,可太尉在朝为官,应当看得比我清楚——如今朝中奸佞当道,地方贪腐横行,北有强虏虎视眈眈,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了。”
宿元景脸色微变:“陆头领慎言!”
“太尉不必紧张,这里没有外人。”陆啸笑了,“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今日我来,只想与太尉做一笔交易。”
“交易?”
“正是。”陆啸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太尉此次来梁山,是奉了天子密旨,要招安宋江,对不对?”
宿元景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宋江哥哥确实想招安。”陆啸继续说,“他念着忠义,想着为兄弟们谋个前程,这份心我是懂的。可太尉觉得,招安之后,我们这些人真能安稳做官军么?”
“天子既已下旨招安,自然……”
“太尉!”陆啸打断他,眼神变得锐利,“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必自欺欺人?高俅两次围剿梁山,损兵折将,颜面尽失。他日若我等归顺,第一个要对付我们的,恐怕就是这位高大尉吧?”
宿元景沉默了。
陆啸说的,正是他心中最深的顾虑。高俅在梁山手上吃了大亏,若是梁山被招安,高俅定会想方设法报复。到时候随便安个罪名,这些梁山头领恐怕都难逃一死。
“再者,”陆啸趁热打铁,“就算高俅不计前嫌,朝中其他大臣呢?蔡京、童贯之流,会容得下我们这些‘草寇出身’的武夫与他们同朝为官?太尉啊,招安这条路,看似光明,实则是条死路。”
宿元景长叹一声:“那你待如何?”
“简单。”陆啸眼中闪过精光,“宋江哥哥要招安,可以。但他只能带走愿意跟他走的人。而我——以及我麾下的兵马,必须留在梁山。”
“这怎么可能!”宿元景失声道,“朝廷岂会容许……”
“为何不容?”陆啸反问,“梁山泊八百里水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部在此屯田练兵,一不劫掠百姓,二不攻打州县,三不扯旗造反。朝廷何必非要劳师动众来剿?留着我们,反倒有好处。”
“好处?”
“对。”陆啸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槐树,“太尉可知道,如今北边是什么情形?”
宿元景心头一震:“你是指……”
“辽国将亡,金人崛起。”陆啸转过身,目光如炬,“我在北边有些耳目,传来的消息不太妙。去年金兵攻破辽国黄龙府,今年春天又连克数州。辽主天祚帝仓皇西逃,辽国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宿元景脸色大变。
辽金战事,朝中只有少数重臣知晓详情。官家与童贯等人虽有“联金灭辽”之议,但朝中反对声浪不小,此事尚在秘密筹划阶段。这陆啸一个山贼头领,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你……你从何处得知这些?”
“太尉不必问,只需知道我说的是实情。”陆啸回到座位,“金人比辽人更凶残,更贪婪。一旦灭辽,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大宋。到那时,中原大地将成修罗场,朝廷那些禁军……呵,能挡得住金国铁骑么?”
宿元景手心冒汗。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朝中多数人都抱着侥幸心理,认为金人灭了辽国便会满足,不会南下攻宋。可陆啸的话,戳破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所以,”陆啸缓缓道,“留着梁山,对朝廷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们在此练兵备战,若将来金人南下,梁山便是插在他们背后的一把尖刀。我们可以袭扰粮道,可以截击偏师,甚至可以与朝廷大军配合,前后夹击。”
宿元景死死盯着陆啸:“你愿意为朝廷御敌?”
“不是为朝廷,是为天下百姓。”陆啸正色道,“我陆啸虽出身微末,却也读过几本书,知道什么是大义。金人若南下,遭殃的是黎民苍生。我梁山兄弟多是苦出身,最知百姓疾苦。护佑一方,本就是我辈该做之事。”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宿元景听得心头震动。
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平平,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让人不敢直视。此人谈吐不凡,见识过人,更难得的是胸怀大志,绝非寻常草寇可比。
“陆头领,”宿元景沉吟良久,“你这番话,老夫信了七八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非老夫一人能做主。需得回京禀明天子,与诸位大臣商议。”
“自然。”陆啸点头,“我也没指望太尉今日便给我答复。只是请太尉回京后,将我的意思如实转达。另外……”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书案上。
“这是什么?”
“一点心意。”陆啸笑道,“里面是梁山自产的茶叶,还有几张图纸。”
宿元景打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有一小包茶叶,另有三张折叠整齐的图纸。他展开一看,第一张画的是改良腰张弩的结构图,第二张是步人甲的锻造流程,第三张……竟是震天雷的简易制作方法!
“这……”宿元景手一抖,图纸差点掉在地上。
“太尉不必惊慌。”陆啸平静地说,“这只是最基础的配方和制法,真正的核心技术,还在凌振兄弟手中。我送上这些,只是想向朝廷表明诚意——我陆啸说话算话,说合作便是真合作。这些图纸,或许对朝廷的军器监有些用处。”
宿元景看着图纸,心中五味杂陈。
这陆啸行事,当真出人意料。别人有了这等利器,恨不得藏着掖着,他却主动献出图纸。这份气度,这份心计,着实可怕。
“陆头领如此坦诚,老夫佩服。”宿元景收起图纸,“只是老夫还有一事不明——你与宋江毕竟同属梁山,若朝廷只招安宋江而不招安你部,宋江那里……”
“宋江哥哥那里,我自会去说。”陆啸道,“其实太尉也看出来了,梁山内部早已分裂。愿意招安的,大多是那些原本就有官身、或是心存幻想的人。而我麾下的兄弟,多是苦大仇深,与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强行绑在一起,反倒容易生乱。”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话已说完,太尉可以慢慢考虑。我在梁山等朝廷的消息——不过,时间不等人。北边烽火连天,朝廷早一日决断,便能早一日准备。”
走到门口,陆啸忽然回头,又说了一句:“对了,太尉回京路上,不妨去凌州看看。那里去年大旱,今年春荒,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想必能让太尉更明白——这大宋江山,真的需要改变了。”
说完,他推门而去。
宿元景坐在原位,久久未动。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槐树的影子在光影中摇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老仆进来添茶,见宿元景还在发呆,小声提醒:“太尉,已近午时了。宋头领那边派人来问,是否过去用膳?”
宿元景回过神来,摆摆手:“告诉宋头领,老夫身体不适,今日就不去了。另外……收拾行装,我们明日便回东京。”
“明日?这么急?”
“嗯。”宿元景望向窗外,喃喃道,“这里的事,该看的都看完了。该回去了。”
他拿起案上的图纸,又看了看那包茶叶,最终将它们小心收好。陆啸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番关于辽金、关于天下大势的论述,像一把重锤敲在他心上。
也许……这个年轻人说的是对的。
也许……这大宋真的需要一场变革。
可这变革该从何处开始?是从朝堂之上,还是从这梁山泊中?
宿元景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这次梁山之行,让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一个既让人恐惧,又让人隐隐期待的未来。
当夜,宿元景书房里的灯亮到很晚。
而在梁山另一处院落中,陆啸正与林冲、鲁智深等人密谈。
“陆兄弟,那宿太尉会信你的话么?”鲁智深灌了一大口酒,抹抹嘴问道。
“信不信,由他。”陆啸笑道,“重要的是,种子已经种下。等他回京,将我的话转达给朝廷,那些大臣们自然会吵成一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趁这段时间,加紧准备。”
林冲沉吟道:“宋江哥哥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今日宿太尉匆匆要走,他定会怀疑是我们从中作梗。”
“怀疑便怀疑吧。”陆啸淡淡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招安这条路走不通,他迟早会明白。只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寒光:“只是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
武松在一旁冷哼:“他敢!若敢对陆兄弟不利,俺这双拳头第一个不答应!”
“武二哥莫急。”陆啸拍拍他的肩,“眼下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咱们继续按计划行事——练兵、屯田、扩军。等到实力足够,一切便水到渠成。”
众人点头。
窗外,月光如水。梁山泊的夜静悄悄的,可在这寂静之下,暗流正在汹涌。
一场变革,即将到来。
而宿元景的马车,已在翌日清晨驶出了梁山。他回头望了望那连绵的水泊和山寨,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
这一去,天下或将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