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沙,在悲伤与压抑中悄然流逝了两个多月。
凛冽的寒冬终于退去,墙角的残雪消融成一滩滩水渍,顺着墙根蜿蜒流淌,在泥土里洇出深色的痕迹。
院子里的泥土渐渐解冻,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湿气,院角的老柳树像是睡醒了一般,枝条上抽出点点嫩绿的新芽,风一吹,便轻轻晃悠着,添了几分生机。
田野间更是褪去了冬日的萧瑟,麦田里泛出淡淡的青意,不知名的小草顶着露珠探出脑袋,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然而,春日的暖阳似乎并未完全照进何家某些人的心里,尤其是刚刚经历巨创的三房。
钢厂家属院那间逼仄的屋子,一度如同冰窖般阴冷压抑,如今竟显出几分异样的“秩序”来。
叶春燕出了月子就把闺女们接回家了,她这个月子坐得支离破碎,没有片刻的安宁。即便两个妯娌水双凤李秀兰和娘家送来不少吃食补品,可惜叶春燕依旧面色蜡黄,消瘦下去。
可她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哭哭啼啼,也没了那场悲剧后短暂的疯癫痴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袄,动作利落地拿起扫帚打扫屋子。
地板被她擦得锃亮,连墙角的蛛网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炕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边角对齐,像是部队里训练过一般;脏衣服攒了一盆,她端到院子里,蹲在井边,哗啦啦地舀起凉水,就着皂角卖力地搓洗起来。
初春的水还带着刺骨的寒意,冻得她的手通红肿胀,可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搓洗、拧干的动作。
“来儿,把这筐煤块搬到厨房去,码整齐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女儿来儿十二岁,身形瘦弱,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闻言立刻点点头,吃力地拖着装满煤块的竹筐往厨房挪。
竹筐磨得她的小胳膊生疼,可她不敢吭声,只是咬着牙加快脚步。
“念儿,去烧锅热水,等会儿给迎儿和盼儿儿洗脸,再把昨天换下的尿布洗了。”叶春燕又转向二女儿,语气依旧平淡。
念儿十岁,个子比灶台高不了多少,闻言乖乖地走到灶台边,踮着脚尖往灶膛里添柴。
火苗舔舐着锅底,映得她的小脸通红,可她的眼神里满是冷漠,生怕做错了什么惹母亲不高兴。
对于依旧萎靡不振的何天良,叶春燕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
自从小女儿小六和五女儿招儿连着没了,何天良就彻底垮了,整日沉浸在酒后失女的阴影和无尽的愧疚中。
他总觉得是自己那天喝多了酒,没能看好孩子,才让小六被自己压着,没了性命,连带着老五招儿被吓到才高烧不退也没能保住。
这份愧疚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让他抬不起头来。
以前的叶春燕,面对这样的何天良,要么是哭天抢地的抱怨,要么是歇斯底里的打骂,可现在,她什么都不说了。
何天良下班回家,默默上交工资,她就接过钱,仔细数一遍,然后放进一个铁盒子里锁起来,精打细算地安排着家里的开销。
家里的米、面、油都由她亲自掌管,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偶尔何天良忍不住酒瘾,偷偷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吐得一塌糊涂,叶春燕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激烈对抗,只是静静地等他吐完,然后拿来扫帚和抹布,面无表情地清理干净。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租客。
何天良被她这种态度弄得更加愧疚不安,他宁愿叶春燕骂他、打他,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冷漠。
他知道自己理亏,手里捏着害死女儿的把柄,在叶春燕面前彻底失去了底气,往日里在家说一不二的劲头荡然无存,变得唯唯诺诺。
叶春燕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骂鸡。
这个家,在经历了惨痛的死亡和崩溃后,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达成了表面上的“平静”。
叶春燕,这个曾经被忽视、被家暴、被逼至疯魔的女人,竟在悲剧的废墟上,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牢牢掌控了家里的经济和生活大权。
来儿和盼儿之前被送到了大伯何天能家暂住,如今也被叶春燕接了回来。
回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两个孩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们默默接受着母亲的指派,白天干活,晚上还要照顾两个姐妹。
四女儿迎儿在那场悲剧后就失语了,眼神总是惊惶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稍微一点动静就会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角。
老二念儿精神受了刺激,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会突然惊醒,哭闹不止,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妹妹”“水”,每次都要来儿哄好久才能再次入睡。
这个家,活着的四个女孩,如同四株在巨石缝隙中艰难生长的小草,沉默而顽强。
她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吃着最简单的粗粮,却依然努力地活着。只是那过早经历的苦难,在她们心里刻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让她们的眼神里少了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忧郁。
何家三房的情况似乎“逆转”了,但这种逆转建立在两条幼小生命的逝去和所有幸存者心灵重创的基础上,显得格外沉重和悲凉。
这诡异的变化,自然落在了有心人眼里。
何家老宅里,西屋的灯光昏黄,刘玉兰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缝上一针。她侧着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见男人何天佑从外面回来,立刻放下针线,凑了过去,语气里充满了酸意和一种莫名的恐惧:“啧啧,你可算回来了,跟你说个事儿。”
何天佑摘下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口问道:“啥事儿啊,神神秘秘的。”
“还能啥事儿,就是你那三弟妹呗!”刘玉兰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满是不屑和猜忌,“你看三嫂现在那样子,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每天该干活干活,说话还挺硬气,把老三拿捏得死死的。谁不知道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以前闹死闹活,跟老三打得鸡飞狗跳,现在倒好,死了俩丫头,她反而成了当家的了?”
她顿了顿,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后,才接着说道:“我看啊,她就是心毒!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都舍得……”
后面的话她没敢明说,但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显然是对叶春燕是否真的无辜心存极大的怀疑。
毕竟那天孩子出事,只有叶春燕在里屋,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何天良又喝得酩酊大醉,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说这女人狠起来,真是没边了!”刘玉兰啧啧感叹,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以前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心思这么深。借着孩子的死,把家里的大权都攥在手里了,老三现在跟个受气包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何天佑皱了皱眉,沉声道:“别瞎琢磨了,三房够惨的了,俩孩子没了,一家人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就别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我这不是瞎琢磨!”刘玉兰不服气地反驳,“你想想,哪有当妈的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她要是真伤心,能这么快就缓过来,还想着当家作主?我看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也就是老三老实,被她蒙在鼓里。”
蹲在墙角看似发呆的何青萍,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地画着,耳朵却把母亲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母亲那带着嫉妒和揣测的嘀咕,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抹冰冷而洞悉一切的笑意。
果然……和前世一样的发展。
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三婶叶春燕就是通过这场谁也不敢深究的“意外”,彻底拿捏住了三叔何天良,掌握了家里的经济命脉,从一个受气包变成了说一不二的“女主内”。手段不可谓不狠,心肠不可谓不毒。
前世的时候,何青萍年纪还小,只是隐约觉得三婶的转变有些奇怪,后来长大了,听家里长辈偶尔提起,再结合自己的观察,才慢慢拼凑出真相。
叶春燕一直盼着能生个儿子,可接连生了五个女儿,在何家受尽了白眼,尤其是婆婆张翠花,更是对她非打即骂。
那天她大概是被生儿子的执念冲昏了头脑,又或是被何天良的家暴逼到了绝境,才借着那个机会,故意疏忽了对孩子的看管,间接导致了小六的死亡。
而她自己也因为悲伤和劳累,掉了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这反而让她彻底占据了道德高地,让何天良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对她言听计从。
只可惜啊……何青萍在心里冷笑,叶春燕算计来算计去,终究没能算过老天爷。她之后肚子再没了动静,终究是没能生出梦寐以求的儿子。
等到年老体衰,身边活下来的四个女儿,没有一个跟她亲近的。来儿早早地就嫁了人,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很少回来看她;盼儿性格懦弱,被她管得死死的,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迎儿虽然恢复了说话,但心里的创伤从未愈合,对她始终带着隔阂;尤其是最有出息的念儿,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考上了国外的大学,一去不回,而且据说终身未婚,彻底摆脱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原生家庭。
想到这里,何青萍心里甚至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意。看吧,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叶春燕的今天,或许就是她母亲张翠花和刘玉兰的明天?这些眼里只有儿子、视女儿如草芥的女人,最终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孤苦伶仃地度过晚年罢了。
水双凤和李秀兰也从何天培何天能那里断续听到些三房的消息。何天培每次从厂里回来,都会顺带说起三房的情况,语气里满是唏嘘。
“三房现在真是大变样了,春燕那丫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性子太冷了,对天良也不冷不热的。”
何天能坐在炕沿上,喝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那几个孩子也可怜,大的带着小的,一个个沉默寡言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水双凤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好好的两个孩子说没就没了,换谁也受不了。春燕能撑起来打理家事,也算是不容易了。”
李秀兰却皱着眉,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春燕的转变太突然了。以前那么爱哭闹的人,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反而变得这么冷静?甚至……有点太冷静了。”
她想起上次去三房送东西,看到叶春燕面无表情地指挥孩子们干活,对何天良也是冷若冰霜,心里就觉得有些发怵。那种平静,不像是悲伤后的沉淀,反而像是一种蓄谋已久的冷静。
“唉,不管怎么说,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过,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水双凤说道,“能帮就帮一把,偶尔让承平、虹平他们送点吃的用的过去,接济一下那几个可怜的侄女。”
李秀兰点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们能做的有限,只能在能力范围内,给那几个孩子一点温暖。毕竟大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不该牵连到无辜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的重心,似乎逐渐从三房的悲剧上移开。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计要奔波,何天能、何天佑要上班挣钱,女人们要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孩子们要上学、干活,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忙碌着,只是那份深埋在心底的悲伤和寒意,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天下午,春寒依旧料峭,风里还带着几分凉意。何家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小姨李秀梅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蓝布褂子,脸上带着些复杂的神色,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红底黑字的请帖。
“姐,姐夫在家吗?”李秀梅的声音有些试探。
李秀兰正在院子里晒衣服,听到声音回头一看,连忙说道:“在呢,快进来坐。”她把李秀梅让进屋里,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
李秀梅接过水杯,却没喝,只是把手里的请帖放在桌上,语气有些微妙:“姐,姐夫,我是来送请帖的。”
何天能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桌上的请帖,疑惑地问道:“谁的请帖啊?”
“是我那个小姑子朱兴安那边……”李秀梅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她生了个闺女,这个周末在国营饭店办满月酒,让我给你们送请帖来,说是……把所有亲戚都请去,热闹热闹。”
李秀兰拿起请帖看了看,红底黑字,上面写着宴请的时间和地点,落款是朱兴安和刘伟。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心里五味杂陈。朱兴安,那个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夫弃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小姑子,当初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要跟刘伟在一起,甚至跟家里闹僵了好一阵子。
现在,她到底还是和刘伟有了孩子。只是,生的是个女儿……李秀兰心里琢磨着,不知道那位一心期盼“爱情结晶”的刘伟,此刻作何感想?
毕竟刘伟之前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两个孩子,他当初那么执着地要跟朱兴安在一起,恐怕也是盼着能有个自己和心爱女人的儿子吧。
而朱兴安大张旗鼓地办满月酒,恐怕也有几分借此扬眉吐气、稳固地位的意味在里头。她大概是想告诉所有人,她现在过得很好,和刘伟是真心相爱,还有了孩子,让那些曾经反对她的人看看,她的选择是对的。
“她倒是……心大。”李秀兰叹了口气,将请帖递给何天能。经历了三房的悲剧,她现在对这种所谓的“喜事”,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尤其是朱兴安这场充满争议的婚事,总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何天能接过请帖,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知道了,到时候看情况吧。”他心里也清楚,朱兴安这场满月酒,恐怕没那么好参加。
何虹平正好放学回家,听到屋里的谈话,脚步顿了顿,然后才走进来。她心里明白,这又是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喜事”。朱兴安、刘伟、前头留下的两个孩子、刘伟那不好惹的前岳家……这些人凑到一起,想想都觉得热闹。这满月酒,恐怕吃的不是喜庆,而是各种复杂人性和尴尬关系的交汇。
李秀梅看着他们的神色,也知道他们心里的顾虑,连忙说道:“其实我也觉得挺别扭的,可兴安特意嘱咐了,让我务必把请帖送到。她说,不管以前有什么误会,现在有了孩子,都是一家人了,想趁着满月酒,把亲戚们都聚一聚,化解一下矛盾。”
“化解矛盾?哪有那么容易。”李秀兰低声说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很难弥补了。朱兴安当初那么决绝地抛弃孩子,现在想靠着一场满月酒就化解所有的隔阂,未免太天真了。
何天能沉默了片刻,说道:“行了,我们知道了,到时候会过去的。毕竟是亲戚,她既然请了,我们不去也不太好。”
李秀梅见他们答应了,心里松了口气,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李秀梅,屋里陷入了沉默。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难以驱散沉积在心底的寒意。
三房的悲剧似乎暂时画上了一个扭曲的句号,但生活的河流依旧裹挟着泥沙、暗流与新的漩涡,奔涌向前。
何家众人,以及与他们命运交织的亲朋,都在这乍暖还寒的春日里,继续着各自的人生跋涉。朱兴安的满月酒将会引发怎样的风波?叶春燕掌控下的三房又会面临怎样的未来?何青萍心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算计,又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前方是福是祸,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