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棺中砚
我第一次摸到那方砚台,是在二十二岁那年的梅雨季节。
当时我刚从省城的古籍修复坊学成归来,回青溪村帮爷爷整理他的旧书斋。村子三面环水,一到梅雨季就被潮气裹着,墙角的青苔疯长,连书架上的线装书都泛着霉味。那天我蹲在书斋最里面的角落,搬开一个积满灰的樟木箱,箱底垫着块蓝布,布上躺着方砚台——青黑色的端石,砚池里凝着层暗红的墨渍,像干涸的血,砚台侧面刻着行小字:“青溪陈氏,砚在棺存”。
“别动它!”爷爷突然从门口走进来,声音发紧,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快步走过来,用蓝布把砚台裹得严严实实,塞进樟木箱最底层,“这是‘棺中砚’,当年你太爷爷下葬时埋在棺木里的,十年前迁坟时不小心挖出来,从此家里就没安生过,你赶紧把它放回去!”
我愣在原地。爷爷从没跟我提过太爷爷的事,只说太爷爷是民国时期的教书先生,五十岁那年突然没了,具体怎么没的,他不肯多说。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那方砚台——砚池里的暗红墨渍太奇怪了,不像是普通的墨,倒像是掺了什么东西。
后半夜,我听见书斋里有动静。蹑手蹑脚走过去,就见樟木箱的盖子开着,月光从窗纸破洞照进去,落在那方砚台上,砚池里的暗红墨渍竟泛着微光,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我刚想伸手去拿,就听见身后传来爷爷的声音:“你果然还是要碰它。”
爷爷手里拿着盏油灯,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罢了,既然你看见了,我就把当年的事跟你说清楚。你太爷爷叫陈景之,当年在村里的私塾教书,还懂些砚台雕刻的手艺。民国二十三年,县里的军阀王司令来青溪村,要你太爷爷给他雕一方‘镇宅砚’,你太爷爷不肯,说砚是文房之物,不该沾戾气,结果被王司令的人关了起来。”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爷爷的声音顿了顿,眼里泛起红,“王司令的女儿突然得了怪病,浑身发僵,像块石头,找了很多大夫都没用。有人跟王司令说,是你太爷爷在砚台里下了咒,要他放了太爷爷,给太爷爷赔罪,才能救他女儿。王司令没办法,只好放了太爷爷,还请太爷爷去府里雕砚。可没过多久,就传来太爷爷的死讯,王司令说太爷爷是突发急病,可我总觉得不对劲——你太爷爷下葬时,我偷偷去看过,他手里攥着方砚台,砚池里的墨渍是红的,像是血。”
我心里一紧:“那方砚台,就是我今天看见的这方?”
爷爷点了点头:“十年前迁坟,挖开棺材时,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方砚台,躺在棺底。从那以后,村里就开始出怪事——先是私塾里的课桌椅半夜自己动,后来连村里的娃都开始说胡话,说看见个穿长衫的先生,在院里写毛笔字,写的字都是红的,像血。”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传出消息,说东头的李伯不见了。李伯的儿子说,昨晚他爹说要去私塾整理旧书,就再也没回来,只在私塾的课桌上,发现了张写着红字的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砚台里的墨写的。
村里的人都慌了。有人说李伯是被太爷爷的魂勾走了,有人说要把砚台埋回坟里,可没人敢去——十年前迁坟后,太爷爷的坟就没人敢靠近,说一靠近就听见写字的声音,还闻到股墨香,却看不见人。
我跟爷爷说,想去私塾看看。爷爷一开始不肯,后来架不住我软磨硬泡,还是同意了,只是让我带上他年轻时用的桃木剑,说能镇住邪气。私塾就在村西头,门窗都破了,院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高,课桌上积着层厚灰,只有中间那张桌子是干净的,上面放着张红纸,写着个“冤”字,红墨还没干,像是刚写的。
“这字……是太爷爷的笔迹。”爷爷蹲下来,摸了摸纸上的墨,声音发颤,“当年你太爷爷教我写字时,就是这个笔法,横画收尾时会顿一下,像个小钩子。”
我突然注意到,桌子底下有个暗格。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本泛黄的日记,是太爷爷写的。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王司令骗我,他女儿的病根本不是我下的咒,是他自己贪赃枉法,害了太多人,遭了报应。他怕我把这事说出去,就想杀我灭口……我把他贪赃的证据,刻在了砚台的底部,要是我死了,希望有人能发现,还我一个清白……”
我赶紧把砚台拿出来,翻到底部——果然,上面刻着些细小的字,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模糊,可还是能看清“王司令”“贪墨”“金条”几个字。原来太爷爷不是突发急病,是被王司令杀了!
“那李伯……会不会是知道什么?”我问爷爷。
爷爷想了想,突然拍了下大腿:“李伯的爹,当年是王司令的手下!说不定李伯知道他爹当年参与了害你太爷爷的事,现在太爷爷的魂来找他,是想让他说出真相!”
我们赶紧去找李伯的儿子,问他李伯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关于王司令的事。李伯的儿子想了半天,说:“我爹前几天跟我说,他小时候,看见爷爷跟着王司令的人,把一个穿长衫的先生抬进了后山的山洞,还听见那先生喊‘我有证据’,后来就没声音了。我爹还说,那山洞里藏着很多金条,是王司令贪来的。”
我们跟着李伯的儿子,往后山走。后山的雾气很重,没走多久,就看见个山洞,洞口被杂草遮着,像是很久没人来过了。我拿着桃木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刚走两步,就看见地上躺着个人——是李伯,他晕了过去,旁边放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金条,还有张纸,上面写着“王司令贪墨之物,归还百姓”,字迹跟太爷爷日记里的一模一样。
李伯醒过来后,哆哆嗦嗦地说,他是来山洞找金条的,想把金条分给村里的人,弥补他爹当年的过错。可刚走进山洞,就看见个穿长衫的先生,站在金条旁边,手里拿着支毛笔,在纸上写着“真相”两个字,他吓得腿一软,就晕了过去。
“那先生……是不是戴个圆框眼镜,留着山羊胡?”爷爷问。
李伯点了点头:“是!他还跟我说,他等这一天,等了几十年,现在证据找到了,他可以安息了。”
我们把金条交给了村里的村委会,让他们分给村里的人,又把太爷爷的日记和砚台里的证据,交给了县里的文物局。文物局的人说,这些都是重要的历史证据,会好好保管,还会给太爷爷立个碑,表彰他的正义。
那天晚上,我把砚台放在书斋的桌子上,看着砚池里的暗红墨渍——不知什么时候,墨渍已经变成了普通的黑色,再也没有泛过微光。爷爷说,这是太爷爷的冤屈洗清了,他的魂安息了。
后来,村里的私塾被重新修了起来,改成了村史馆,里面放着太爷爷的日记、那方砚台,还有他当年教学生用的课本。每年清明,村里的人都会去太爷爷的坟前烧纸钱,孩子们还会在坟前写毛笔字,用的都是普通的墨,写的字工工整整,再也没有红墨写的字了。
今年梅雨季节,我又回了青溪村。书斋里的樟木箱还在,里面放着些我小时候的玩具,那方砚台被放在村史馆的玻璃柜里,砚底的刻字被清理干净了,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字。来参观的人很多,有村里的老人,也有城里来的游客,他们都在听爷爷讲太爷爷的故事,讲那方砚台的来历。
我站在玻璃柜前,看着那方砚台,突然明白,所谓的“棺中砚”,从来不是什么邪物,是太爷爷的执念,是他想让真相大白的心愿。而那砚池里的暗红墨渍,也不是什么诅咒,是一个正直的教书先生,用自己的血和泪,写下的正义之歌。
风从村史馆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些梅雨的湿气,却不觉得冷。我转身往外走,看见爷爷正跟一群孩子讲毛笔字的写法,孩子们的笑声很响,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整个青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