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偶煞
我第一次见那只布偶,是在十九岁那年的霜降。
那天晨起就飘着冷雨,把靠山屯的泥路泡得黏脚。我替娘去村西头的杂货铺换盐,路过废弃的戏台时,眼角突然瞥见个土黄色的影子——戏台后台的破布帘下,缩着只布偶。那布偶约莫半尺高,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脸上用墨点了双眼,嘴角却缝得歪歪扭扭,像个哭咧的嘴,手里还攥着根褪色的红头绳。
“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我嘀咕着要走,身后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丫头,别碰它!”
是住在戏台旁的林婆婆,她裹着件旧棉袄,手里挎着个装草药的竹篮,看见我就往跟前挪,拐杖头在泥地里戳出小坑:“这是‘煞偶’,十年前戏班出事那回,就有这么只布偶,后来沾了人的血,成了邪物,碰过的人没一个安生!”
我心里一紧。十年前的事我虽没亲历,却常听娘说——当时有个外地来的戏班,在这戏台唱了三天《霸王别姬》,第四天头场刚开,戏班的花旦突然从戏台摔下来,后脑勺磕在台角的铁钉上,当场没了气。更邪的是,花旦的梳妆盒里,就摆着只一模一样的蓝布偶,嘴角缝得歪歪扭扭,手里的红头绳还沾着血。
回到家时,娘正坐在炕头纳鞋底,看见我脸色发白,赶紧问怎么了。我把见布偶的事一说,娘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炕上,脸色瞬间沉了:“你没碰它吧?当年你爹就是因为帮戏班修戏台,捡了块从花旦身上掉的蓝布,没过半月就得了场怪病,浑身发僵,最后……”
娘没再说下去,可我知道,爹就是那时候走的,走时手里还攥着块蓝布,布角缝着跟布偶身上一样的补丁。
当天夜里,雨下得更急了。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侧耳一听,竟像是从院外传来的。扒着窗缝往外看,月光透过雨帘,隐约看见个土黄色的影子,正蹲在我院门口——是那只布偶!它不知怎么从戏台挪到了这儿,手里的红头绳被雨水泡得发胀,歪嘴的缝口处,竟渗着点暗红,像血。
“娘!布偶来了!”我喊着要下床,娘却一把按住我,从枕头下摸出把桃木梳,声音发颤:“别出声!这东西是冲咱们家来的,你爹当年捡了那布,它现在是来讨‘债’的!”
我们屏住呼吸,听着院门口的动静。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窸窣”声才消失。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冲到院门口,却没看见布偶,只在泥地上留着串细小的印子,像布偶的脚踩出来的,印子尽头,还掉着根红头绳——跟布偶手里攥的一模一样。
没等我们缓过神,村里就传出了怪事:东头的赵木匠家,昨晚丢了把刻刀,刀鞘上沾着块蓝布;西头的王婶早起喂鸡,发现鸡笼里躺着只布偶,跟我见的那只一模一样,嘴角的缝口处,沾着根鸡毛。
村里人都慌了。有人说这是戏班花旦的魂回来了,有人说要把戏台烧了,可没人敢牵头——十年前花旦死后,戏台就没人敢动,说一靠近就听见女人的哭声,还闻到股胭脂味。
我跟娘说,想去戏台后台看看。娘一开始不肯,后来架不住我软磨硬泡,还是同意了,只让我带上爹留下的桃木梳,说能镇住邪气。戏台后台积满了灰,破布帘一碰就掉渣,我蹲在昨天见布偶的地方,用手扒了扒地上的土,没扒多久,就碰到个硬东西——是个木盒,盒面刻着朵残荷,跟花旦当年戏服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打开木盒,里面放着本泛黄的戏本,还有张照片——照片上是个穿戏服的女人,眉眼生得极亮,手里抱着只蓝布偶,嘴角缝得整整齐齐,不像我见的那只歪嘴。戏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是用胭脂写的字:“吾名苏晚,随戏班来此,遭班主张老三觊觎,不从,恐遭其害。若吾身死,此偶为证,盒底藏有其贪墨戏班银两的账册……”
原来花旦不是意外摔死的,是被班主害的!那只歪嘴布偶,定是张老三做的,想借“邪物”的名头掩人耳目。
我抱着木盒往家走,刚走到戏台门口,就撞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手里攥着把刻刀,刀鞘上沾着蓝布——是赵木匠!他看见我手里的木盒,脸色突然变了:“丫头,把盒子给我!”
“你是张老三!”我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桃木梳,“当年你害了苏晚,现在还想抢账册?”
老头的脸白了,突然跪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当年我欠了赌债,想跟苏晚借点钱,她不肯,还说要把我贪墨的事说出去,我一时糊涂才……”
没等他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娘和村里的人。原来娘怕我出事,早就去叫了人。张老三还想跑,却被村里的汉子按住了。我们在张老三住的柴房里,找到了那只歪嘴布偶,布偶的肚子里,藏着本账册,上面记满了他贪墨戏班银两的记录,还有他买通稳婆、伪造苏晚“意外身亡”的字据。
我们把账册和字据交给了县里的官府,官府很快判了张老三的刑。那天傍晚,我把苏晚的照片和戏本,埋在了戏台旁的老槐树下,又把那只歪嘴布偶烧了。火光里,我仿佛看见个穿戏服的女人,抱着只整齐嘴角的布偶,对着我笑了笑,然后慢慢消失了。
后来,村里的人把戏台修好了,每年霜降,都会请戏班来唱《霸王别姬》,只是再也没人见过歪嘴布偶。去年霜降,我又去了戏台,看见老槐树下放着束野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像是刚采的。
我站在戏台前,看着台上的“虞姬”舞剑,突然明白,所谓的“布偶煞”,从来不是邪物,是苏晚的执念,是她想让真相大白的心愿。而那只歪嘴布偶,不过是坏人的伎俩,只要人心不瞎,再阴的“煞”,也遮不住正义的光。
冷风吹过戏台,带着股淡淡的胭脂味,却不觉得怕。我转身往家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的戏台上传来清亮的唱腔,像苏晚在跟我说,她终于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