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谷雨被一阵窸窣的声响惊醒,他微微睁开两眼,朦胧的天光下只见百合悄悄从马车上走下来。
车夫倚在车轮旁,睡得正沉。
百合观察半晌,确认他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轻手轻脚走下马车,一边向散落在四周,仍处在睡梦之中的杀手张望,一边向树林中走去。
谷雨心生疑惑,悄悄爬起身,一旁的魏强被惊醒,瞥了他一眼:“干什么去?”
谷雨淡淡地道:“尿尿。”
魏强含糊地道:“快去快回。”闭上了眼睛。
谷雨答应一声,向百合消失的方向摸了过去,绕过林间茂密的枝叶,不远处百合的背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轻手轻脚地向树林深处摸去。
谷雨隐隐意识到不对劲,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百合的身影在枝节横生的林间若隐若现,丛林掩映使得光线更差,谷雨将前方模糊的身影牢牢锁定在视线之内,生怕稍有疏忽前者便会失去了踪影。
啪!
一声脆响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脚步。
百合回头看来,脸上的恐惧与惊慌,即便在昏暗的林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谷雨则显得很尴尬,他挪动脚步,露出脚下被踩断的枯枝,挠了挠头走近百合:“百合姑娘,干什么去?”
百合在看清谷雨的那一刻,表情松弛了下来,她尽量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肚子不舒服,总不能在那些大男人身边方便吧。”
谷雨摇了摇头:“你跑了这么远,若是有危险,那些人可来不及救你。”
谎言被戳穿百合丝毫不见慌张,反而笑了笑:“我知道你。”
“我?”谷雨已走到她面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百合微微有些气喘,伸手扶在身边的树上,调整着呼吸:“小宇是你徒弟?”
谷雨一怔:“你是如何认得他的?”先前夏姜将她追查赵一航线索的过程与谷雨说了,但是她掩护彭宇从赵宅中逃出后便被赵先生囚禁,一直到黄记绸缎庄遭遇锦衣卫偷袭,才隐隐约约猜到彭宇做过什么,于其中的细节却是无从知晓。
百合便将怡香苑所发生的一切挑重要的与谷雨说了,末了笑道:“我原本想名震江湖的小谷捕头该是个经天纬地的奇男子,却没想到竟是个普通的少年,以彭宇那样的性子难怪不服你。”
谷雨尴尬地道:“让你和他失望了。”
百合莞尔一笑,明媚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帮赵先生寻找小草,但既然咱们拥有相同的目标,那你就不该阻拦我离开。”魏强一伙人对赵先生唯命是从,而谷雨与他们不同,百合决定开诚布公。
谷雨想了想:“你担心小草?”
“你做了父亲就会知道这种心情,”百合脸色沉静,谷雨的回答让她看到了希望:“小草是个跳脱的性子,虽然有三分小聪明,但是遇到真正的危险怕是应付不来,她在路上耽搁越久越是危险,我见不到她又如何放得下心,魏强和杨大海关心的仅仅是赵先生交代的任务,小草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任务失败,对我却是...”
谷雨砸吧砸吧嘴:“你与赵先生不是夫妻吗,怎的如此生分?”
百合一怔,对于谷雨的疑问她没有丝毫准备,惨然一笑:“当初我和他在青楼相遇,他是意气风发的生意人,我是万人瞩目的花魁娘子,如果他为我赎身,我嫁作商人妇,或许也是一种美好的结局。不过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表面是江浙的生意人,实则关白派往大明负责情治的细作,我嘛...”说到此处声音小了下去:“我母亲原本生活在嘉兴县一个渔村,那里时常遭受倭寇袭扰,我母亲还未出阁,便被一名见色起意的倭贼污了身子,这才生下了我。”
谷雨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百合,百合缓了缓又道:“我母亲不忍害了我性命,生产不久后便瞒着家人偷偷将我送了出来。此后颠沛流离,误入红尘。正因为有这样的身份,赵先生将我当做同乡人,与我感情与日俱增,情到浓时便将真实身份据实以告。”
谷雨艰难地开口:“他对你如此信任,为何不为你赎身,要你和小草两人在怡香苑那样的地方待了这些年?”
百合苦笑道:“他为了接近官面上的人,命我以姿色相诱,借此笼络人心,编织关系网,官大的便权财合作,郁郁不得志的就为人家跑官,纵使钢筋铁骨的人,在他的金钱与美色诱惑下,也少有逃脱得了他精心算计的。他对我确有真情,却也将我视为延揽他人的工具,我该如何称呼他?爱人吗?还是同僚?怕是只有一句赵先生最为合适了。”
谷雨这才明白两人的关系,安慰道:“眼下他的人马被官府追索,这般凶险的局面下还能腾出人手安排你们母女撤离,可见对你们是真情实意的。”
百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对我确有几分真情,但若不是我执意要求,小草恐怕就要留在怡香苑了。”
谷雨愣住了:“这...这是为何?”
百合面带凄凉,缓缓开口:“我在青楼中陪了许多人,那些人衣冠楚楚,私下里玩的手段却不及畜生,直到有一日我怀了身孕,赵先生竟无法分辨出这孩子究竟是他的,还是那些人的。”
谷雨脑袋嗡了一声,定定地看着百合,百合紧紧地抓住树干,嘶声道:“不过他城府极深,将这笔糊涂账痛快地认了,从此小草便是他的亲生骨头,至于他心中如何想,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我从青楼中离开,躲在乡下生了小草,不久便被他再次派到怡香苑。金屋藏娇的我听过,将妻女藏在青楼的,你之前可曾听过?”
谷雨艰难地摇了摇头,百合道:“那是因为我仍然需要为赵先生收集消息,一些在京城中掌握实权的人物他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要由我亲自出马的。人道是百合姑娘是个清倌人,却不知私下里仍旧是个予取予求的荡妇。”
她的话说完,谷雨很久没有反应过来,好似傻了一般,百合调整着情绪:“小谷捕头,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小草是我的命根子,也只有我才会真心实意顾全她的性命,我听过你的很多故事,知道你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我作为母亲求求你,你能帮帮我吗?”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
“使不得。”谷雨连忙上前搀扶,百合反手抓住他的衣袖,泪水涟涟地道:“你能帮帮我吗?”
“他不能!”
回答她的声音来自谷雨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