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
胤禛踏进内殿,扑面而来的暖香里并无半分慌乱的气息,太医早已垂手侍立一旁,神色平静。
他目光扫过榻上,富察贵人斜倚着引枕,除了鬓发微松,面色倒比平日更显几分红润娇艳。
原来是一场虚惊。
他看向富察贵人,深邃的眼眸里,方才进门时那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这争宠的手段,未免也太过浅显了些。
“皇上”富察贵人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变化,心头一紧,随即又娇软地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如同沾了露水的花瓣,
“臣妾方才真是吓坏了,肚子疼得紧,可说来也奇,您这一来,那疼劲儿就自己散了。”
她微微撅起红唇,一双剪水秋瞳怯生生地望着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殿内一时静默,只闻更漏滴答。
胤禛的目光在她刻意隆起的小腹上停留片刻,终究是顾忌着那腹中的皇家血脉,将喉间欲出的斥责咽了回去。
他缓步上前,坐在榻边,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搭在锦被上的手背,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
“好了,无碍便好。夜已深沉,歇息吧。”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富察贵人心中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方才的忐忑。
她立刻反手轻轻握住胤禛的手指尖,柔顺地依偎过去,声音甜得发腻:
“是,臣妾都听皇上的。”
她微微低下头,贝齿轻轻咬住饱满的下唇,眼角眉梢却已忍不住泄露出得逞的笑意。
——一段时间后
养心殿内,龙涎香在静谧中氤氲。胤禛正凝神批阅奏章,朱笔悬在“准”字上方。
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
苏培盛几乎是跌撞着进来,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打破了满室的沉静:
“万岁爷,延禧宫的富察贵人要生了!皇后娘娘已经闻讯赶过去了。”
胤禛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朱砂险些滴落奏疏。
他霍然起身,明黄的袍袖带翻了案上的茶盏也浑然未觉。
“备辇!”声音沉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疾步向外走去,步履生风。
刚踏出养心殿高高的门槛,几乎与一个仓惶冲来的身影撞个满怀。
定睛一看,竟是翊坤宫的首领太监周宁海。
他面色惨白如纸,汗珠滚滚而下,气喘如牛,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皇,皇上!大事不好,华妃娘娘她要生了。比太医算的日子早了许多,娘娘疼得厉害,情况,情况怕是不太稳当啊!”
“什么?”胤禛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今夜这是怎么了?竟都赶在了这深更半夜,像是约好了一般!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富察贵人那边,皇后已在坐镇,中宫之主亲临,规制、人手都不会短缺。
而年氏一族举足轻重,更何况,翊坤宫此刻群龙无首,她那性子又最是刚烈要强,若真有个闪失……
夜风卷起他的龙袍下摆,带来一阵寒意。
胤禛紧抿着唇,目光沉沉地扫过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周宁海,又望向延禧宫的方向,最终,那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决断。
“去翊坤宫!快!”
话音落,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朝着翊坤宫的方向疾行而去。
苏培盛与周宁海慌忙起身,一溜小跑地跟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急促凌乱。
而此时的延禧宫里,富察贵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穿透了层层宫墙,在延禧宫压抑的殿宇间回荡,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丝绝望的恐慌。
她死死攥着贴身宫女桑儿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每一次阵痛的间隙,她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地追问:
“桑儿,桑儿,皇上呢?皇上来了没有?” 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惊惶和渴望。
桑儿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能强忍着担忧,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安抚:
“小主,您再忍忍!已经去通禀了,皇上他一定在路上了。您别怕,皇后娘娘在这儿呢,太医和稳婆都在。”
殿外,皇后乌拉那拉氏端坐在临时搬来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佛珠。
富察贵人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让她眉头紧锁,端庄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她侧首,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剪秋,皇上那边……”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太监江福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皇后面前,噗通跪下,声音带着喘:
“禀皇后娘娘,翊坤宫华妃娘娘也发动了。皇上被翊坤宫的周宁海半道截住,已经,已经摆驾去翊坤宫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剪秋担忧地看向皇后。
皇后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随即又缓缓捻动起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有寒冰涌动。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富察贵人又一轮尖利的哭喊声中显得格外飘渺:
“本宫知道了。”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她转向产房方向,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富察贵人,安心生产!有本宫在此为你坐镇,定保你母子平安!”
翊坤宫
与延禧宫的混乱凄惶不同,翊坤宫的气氛是另一种紧绷。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参汤的味道。
华妃年世兰躺在产床上,面色如金纸,汗水浸透的头发贴在脸颊颈侧,唇瓣已被自己咬出血痕。
她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显示出她骨子里的骄傲和不肯示弱的倔强。
颂芝跪在床边,一手紧紧握着华妃冰冷湿滑的手,一手用温热的帕子不停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声音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地鼓励:
“娘娘,娘娘您再使把劲儿啊!奴婢求您了。您想想小主子,她急着要出来见您和皇上呢。
皇上就在殿外守着您,一步都没离开。
您听,皇上就在外面等着看小主子呢!” 颂芝的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强调,试图给主子注入力量。
华妃涣散的眼神因“皇上就在殿外”几个字而凝聚了一瞬。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压榨出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喊:
“啊——!”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就在这时,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惊喜地喊道:
“头!头出来了!娘娘再努把力,快了快了!”
仿佛被这声呼喊注入了最后的力气,华妃凭着本能再次狠命向下用力……
“哇——哇——!”
一声嘹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划破了翊坤宫紧绷的空气!
“生了,生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位小公主,健健康康的小公主!” 接生嬷嬷喜气洋洋地报喜。
颂芝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是狂喜,更是心疼和如释重负。她哽咽着:
“娘娘,您听见了吗?是小公主!您有公主了!”
华妃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被清理包裹的襁褓,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得几乎难以辨认,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抱……抱出去……给皇上看看。”
“是,奴婢遵旨。”
颂芝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中那个红彤彤却哭声洪亮的小生命,稳了稳心神,用最恭敬的姿态,一步步走向殿外。
殿门开启,颂芝抱着襁褓,对着廊下负手而立、神色焦灼的胤禛深深一福,声音带着激动过后的颤抖: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华妃娘娘平安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胤禛紧蹙的眉头骤然舒展,连声道:
“好!好!好!” 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急切地投向颂芝怀中。
颂芝会意,连忙将襁褓微微前倾。
胤禛的目光落在小婴儿的脸上——刚出生的小脸还带着胎脂,红扑扑皱巴巴的,眼睛紧紧闭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胤禛却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竟微微愣住了。
那小小的轮廓,那紧闭却显得格外秀气的眉眼,不知为何,竟奇异地贴合了他心中对“女儿”最美好的想象,仿佛冥冥中注定就该长成这般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他全然不顾什么“父不抱子”的规矩,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襁褓从颂芝手中接了过来,抱在了自己怀里。
初生的婴儿那么小,那么软,带着新生命的温热气息。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眼中是纯粹的、初为人父的惊喜和宠溺。
他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娇嫩无比的脸颊,低沉的嗓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温情和毫不掩饰的赞叹:
“朕的小公主这般玉雪可爱,长大了还不知要出落成何等倾国倾城的模样。”
那语气,是纯粹的骄傲和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掌上明珠风华绝代的样子。
“苏培盛”
“奴才在!” 苏培盛立刻躬身,敏锐地捕捉到主子语气中的不同寻常。
“拟旨。华妃年氏,温恭懋着,毓质名门,今为皇家诞育皇嗣,功在社稷。
着,晋封为贵妃,赐协理六宫之权,以彰其德。小公主……”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恬静的小脸,一个明亮而寓意深远的封号跃入脑海,
“赐封号‘明昭’。封为明昭公主。昭者,光明也,朕愿她一生顺遂,如日之昭昭。”
“奴才遵旨。恭喜皇上,贺喜华贵妃娘娘,贺喜明昭公主!”
苏培盛声音洪亮,脸上堆满了笑容。
胤禛抱着明昭公主,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仿佛殿外延禧宫方向的隐隐喧嚣,已被彻底隔绝。
延禧宫
与翊坤宫弥漫的喜气与荣宠截然相反,延禧宫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富察贵人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痛苦不堪的生产,此刻虚弱地躺在产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黏成一绺绺。
她怀中紧紧抱着刚出生的、尚在熟睡的小阿哥,这本该是满心欢喜、充满希望的时刻。
然而,桑儿带回来的消息,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将初为人母的喜悦瞬间冻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富察贵人猛地抬起头,原本因虚弱而涣散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跪在床前的桑儿,声音因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尖利颤抖,
“皇上一直没来?一直在翊坤宫陪着那个贱人?”
桑儿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是,主子。奴才打听得真真儿的,皇上刚到半路就被翊坤宫的人截走了,从始至终都在华妃娘娘那里守着。
而且……” 她犹豫着,不敢再说下去。
“而且什么?” 富察贵人厉声喝问,胸口剧烈起伏,抱着孩子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引得襁褓中的小阿哥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桑儿闭了闭眼,硬着头皮道:“而且翊坤宫那边刚刚传来旨意华妃娘娘晋封贵妃了。
她生的小公主,还被皇上亲自赐了封号,叫明昭公主。”
“贵妃?明昭公主?” 富察贵人像是被这两个词烫到一般,猛地抽了一口气,随即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直冲顶门。
凭什么?她一个汉军旗的卑贱出身,凭什么踩在她这个满军旗贵女头上?
“年世兰!” 富察贵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般的恨意,原本苍白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涨得通红,连嘴唇都在哆嗦,
“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汉军旗的破落户,靠着狐媚功夫爬上来的下贱胚子,也配当贵妃?也配生公主?”
她怀抱着自己的儿子,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价值、能对抗翊坤宫那份“殊荣”的武器。
她低头看着儿子沉睡的小脸,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骄傲和强烈的对比欲。
“桑儿!”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
“你刚才说是公主?”
桑儿连忙点头如捣蒜,试图宽慰自家主子,语气带着刻意的贬低和讨好:
“回主子,千真万确。就是个丫头片子!一个小公主罢了!
金贵能金贵到哪儿去?哪能和您生的嫡亲小阿哥相提并论。”
这番话像一剂强心针,让富察贵人扭曲的心绪得到一丝病态的平衡。
她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不屑和浓浓嫉妒的复杂表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就知道!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她年世兰再得意,肚子也不争气。
不过就是个赔钱的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看的?
也值得皇上这般抬举,又是晋位又是封号,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越说越激动,怀中的小阿哥似乎感受到母亲剧烈的情绪波动,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了响亮的啼哭。
这哭声非但没有唤起富察贵人的怜惜,反而让她更加烦躁。
她低头看着哭闹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随即又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想法取代。
“哭什么!你哭什么!” 她猛地摇晃了一下襁褓,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怨毒,
“你是阿哥,你是尊贵的皇子!
你将来是要做亲王,做皇帝的!
你比那个什么‘明昭’尊贵千百倍!
她算什么东西?一个迟早要嫁出去和亲的丫头片子。年世兰那个贱人,得意不了多久。
本宫有儿子!本宫有儿子!”
她反复强调着“儿子”,仿佛这是她对抗整个世界不公的唯一武器,声音在空旷的产房里回荡,充满了扭曲的愤恨和绝望的自我安慰。
那襁褓被她攥得死紧,小阿哥的哭声越发凄厉,在这充满恨意的宣告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