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内殿,金兽吐出的沉水香也压不住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怎么回事?”年世兰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劈开满室的惶惶不安,
“你们是怎么伺候公主的?哭得嗓子都哑了。你们是都活腻了不成?”
她一把从瑟缩的奶娘怀中夺过襁褓,那小小的身子在她臂弯里哭得抽噎不止,小脸憋得通红。
年世兰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发紧,她小心翼翼地拍抚着女儿单薄的脊背,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微弱心跳的剧烈震动,声音瞬间低柔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焦灼:
“明昭乖,明昭不哭,额娘在呢。”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奶娘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汗珠瞬间从鬓角滚落,砸在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
公主刚吃饱了奶,照理不该如此哭闹的。”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预见了下一刻的雷霆之怒。
“哦?”年世兰抱着孩子,缓缓转过身,凤眸斜睨着地上抖如筛糠的妇人,那眼神里的厌恶几乎凝成实质,
“听你这意思,倒是本宫的小公主无理取闹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绝无此意!”
奶娘惊恐万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磕头如捣蒜,额上很快见了红痕。
“蠢钝不堪,还不滚一边儿去!没见娘娘正烦心吗?净在这儿添乱!”
颂芝厉声呵斥,狠狠剜了奶娘一眼,随即忧心忡忡地看向年世兰怀中依旧啼哭不止的小公主,急得自己眼圈也微微泛红,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传太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太监尖利的通传:“皇上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寒气大步踏入。
胤禛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混账东西!朕在殿外就听见明昭哭得震天响,你们都是死人吗?”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最后落在年世兰和她怀中那团小小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襁褓上。
“皇上!”年世兰如同见了救星,抱着孩子疾步上前,急得眼泪簌簌落下,精心描绘的妆容也花了,
“您快看看明昭,不知为何突然啼哭不止,臣妾怎么哄都哄不好,心都要碎了。”她将孩子递向胤禛,动作里带着无助的恳求。
“给朕。”胤禛的声音瞬间放柔了几个度,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那熟练而稳健的姿势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宽厚的手掌稳稳托住明昭小小的身子,另一只手极有韵律地、极轻地拍着,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她耳边呢喃:
“明昭不怕,皇阿玛在,皇阿玛抱着你呢。”
说也奇怪,那震耳欲聋的哭声竟真的渐渐弱了下去。
小婴儿的小鼻子在胤禛的龙袍襟前依赖地蹭了蹭,仿佛嗅到了独属于父皇的、混合着龙涎香与令人安心的气息,抽噎声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几声委屈的呜咽,小脑袋一歪,沾着泪珠的长睫毛颤了颤,竟真的在父亲宽厚的怀抱里安稳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婴儿平稳细微的鼾声。
年世兰看着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故意撇了撇嘴,掏出丝帕按了按眼角,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
“真是父女情深呢,臣妾这个做额娘的都要嫉妒了。
哄了这半日都不顶用,皇上一来便好了。”
“哈哈哈!”胤禛看着怀中女儿安恬的睡颜,龙心大悦,笑声爽朗,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用指腹极轻地刮了一下女儿柔嫩的小脸蛋,
“朕的明昭,不愧是最聪明伶俐的小公主,小小年纪就认得皇阿玛了!好!好!”
——
一个月的光阴在紫禁城的红墙金瓦间悄然流走。
为庆贺贵妃年氏诞育公主明昭与贵人富察氏诞育皇子,皇帝胤禛在御花园设下盛大家宴。
——延禧宫
铜镜映出富察贵人精心描画的芙蓉面。
侍女桑儿看着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次提醒:
“小主,时辰真的快到了,各宫娘娘们怕是都已动身,咱们再不去,恐要迟了。”
“急什么?”富察贵人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鬓边一支赤金点翠镶宝的牡丹步摇,菱花镜里那双美目流转,尽是得意与不屑,
“好事多磨,懂不懂?
本小主生的可是尊贵的阿哥!那个……”她红唇一撇,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翊坤宫那位生的,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让她等着,那是她的福分。”
与此同时,御花园水榭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奇异而微妙的景象。
华妃年世兰与皇后乌拉那拉氏,这两位素来针锋相对、势同水火的后宫之主,竟破天荒地并肩坐在一起。
她们的视线,都焦灼在皇后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瞧瞧我们明昭,怎么就这么乖,这么可人疼呢?”
皇后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将明昭抱得极紧,双臂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控制着力道,既让孩子感受到温暖安稳的包裹,又不至于让她有半分不适。
皇后微微垂首,凝视着怀中婴儿沉睡的眉眼,那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这小小的面容刻进心底。
渐渐地,一层朦胧的水汽氤氲了她素来端庄沉静的眸子,浓密的睫毛下,一点晶莹的泪光清晰可见。
最终顺着她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明昭锦缎的襁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像,太像了。这恬静的睡颜,这微微嘟起的小嘴,这饱满的额头。
恍惚间,她怀中抱着的,仿佛不再是华妃的女儿,而是她早夭的、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她的弘晖。
“嘿嘿”明昭小小的身子裹在明黄锦缎襁褓里,正用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皇后宜修的一根纤纤玉指,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得口水都淌了下来。
宜修低头凝视着明昭,脸上绽开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温柔得能融化冰雪。
她伸出另一只手,用丝帕极轻柔地拭去明昭唇边的晶莹,指尖传来的温热和明昭无邪的笑靥,让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几乎要满溢出来。
“时间真是不早了,”年世兰慵懒地拨弄着腕上一对水色极佳的翡翠镯子,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扫过空置的席位,
“富察贵人怎么还没来啊?架子倒是愈发大了。”
她尾音微微上扬,那精心描绘过的眼角眉梢,飞快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一旁的齐妃立刻接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刻薄:
“哼,人家可是生了阿哥的人物,金贵着呢,哪像咱们,巴巴地等着。”
这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几位嫔妃心中荡开涟漪。
宜修闻言,唇角的弧度依旧完美,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像是凝结了一层薄霜。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皇上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大步踏入。
众妃嫔连忙敛衽行礼,齐声道:“臣妾\/嫔妾参见皇上。”
“皇后抱着孩子不便,免了。”
胤禛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威严。
他目光掠过众人,最终落在宜修怀中的明昭身上,那绷紧的帝王威仪瞬间柔和了几分。
他几步便走到宜修身边,极其自然地从皇后怀中接过了那团散发着奶香的温热生命。
明昭到了父亲怀里,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大声,小手胡乱地挥舞着去够胤禛下颌的轮廓。
宜修看着眼前父女亲昵的景象,眼底暖意融融,面上却适时地再次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
“皇上,这……”她欲言又止,目光再次投向富察贵人的空位,又是一声轻叹,
“吉时已至,可富察妹妹她……”
胤禛逗弄女儿的手指微微一顿。
方才因女儿而舒展的眉心骤然蹙紧,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怀中小人儿咿呀的软语和依赖的触碰,像一阵清风,又将他即将勃发的怒气稍稍抚平。
他抱着明昭,目光冷冷扫过那空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必等她!宴会即刻开始。”他顿了顿,语气冰寒,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立刻躬身应道,姿态谦卑至极。
“去延禧宫传旨,”胤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告诉富察贵人,既然她‘忙’,就让她专心‘忙’自己的事,不必来了。”
“嗻。奴才遵旨。”
苏培盛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那抹浓重的鄙夷与不屑。
一个仗着生了阿哥就忘了天高地厚的蠢货罢了。
下首的席位上,沈眉庄的目光焦灼在皇上怀中那个被万千宠爱环绕的小小身影上。
沈眉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渴望。
她下意识地、极轻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微发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和羡慕悄然爬上她清丽温婉的脸庞。
“槿汐,你说本小主的肚子,怎地就这般不争气,迟迟没有动静呢?”
甄嬛也轻轻的叹了口气。
“小主别灰心,您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槿汐在一旁安慰着。
——
恍惚间,三载春秋如指间流沙,悄然而逝。
延禧宫的正殿里,紫檀木家具依旧泛着幽光,却因主人心境不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闷。
富察氏因诞育六阿哥弘宇之功,早已晋位为嫔,封号“恭”。
然而,这“恭”字之下,却藏着无数旁人意想不到的煎熬——她视若珍宝、赖以晋升的儿子,在她看来,却越来越像一场迟来的“报应”
“额娘!额娘!”门帘被猛地掀开,六阿哥弘宇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他跑得小脸通红,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快乐,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
“瞧你这一头的汗!又跑哪儿疯去了?”
富察嫔皱着眉,语气是习惯性的责备,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儿子。
当她的目光落在他沾着草屑的衣摆和明显精心摘取、小心护在怀里的几朵不知名野花和几颗红彤彤的野果时,心头那根敏感的弦瞬间绷紧了。
她几乎能猜到这些东西的最终归宿——那个让她如鲠在喉的名字。
“弘宇!”富察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中痛处的尖利,
“你告诉额娘,你是不是又去找华贵妃宫里的明昭了?”她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弘宇吃痛地缩了一下,
“你整天跟在那个丫头片子身后干什么?”她胸口剧烈起伏,气息都有些不稳,指着儿子怀里那些“宝贝”,
“你是堂堂皇子!是尊贵的阿哥!她呢?她区区一个公主,能和你一起玩吗?”
弘宇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怒火和抓痛的手臂吓了一跳,但听到她贬低明昭,小小的男孩立刻挺直了脊背,那双酷似他父皇的眸子里充满了不解和执拗:
“额娘!明昭妹妹才不是‘区区’公主!她是皇阿玛亲封的‘明昭’公主,有封号的!”
他声音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才是个光头阿哥!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又用力强调了一遍,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
“再说了,我就喜欢明昭妹妹!我就喜欢和她玩!”
他越说越激动,小脸涨得更红,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扞卫自己心中那份珍贵的友谊。
“你……你……”富察嫔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右手重重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似乎想将那股几乎要窒息的郁结之气拍散,唯恐真被这“报应”儿子气出个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