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儿媳给额娘请安。”
柔则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玉珠落盘,嘴角恰到好处地向上弯起一个柔顺的弧度,行礼的姿态端庄得无可挑剔。
“快起来,快起来,”德妃脸上堆满了慈和的笑意,亲自虚扶了一把,目光却如探针般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不着痕迹地扫过,
“你这身子骨金贵,如今更要仔细着些,地上凉气重。”
柔则依言起身,垂首侍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德妃脸上的笑容未减,语气却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劝:
“柔则啊,额娘知道你心里头苦。老四膝下至今空虚,这是咱们都悬心的大事。
你是嫡福晋,是他的正妻,更是乌拉那拉家的女儿,当以大局为重。皇上他是天子,也是父亲,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老四膝下荒凉,更不可能容忍他这般专宠一人。”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柔则的反应,见她依旧垂眸,才继续道:
“李格格肚子里那个,无论如何,你都要让她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那孩子落地,记在你名下,养在你跟前,还不一样是你的骨肉?是咱们雍亲王府的孩子。
额娘说这些,不为旁人,只为了老四的前程,为了咱们府上的根基,也为了你长长久久的位置着想。你可千万不能糊涂啊。”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柔则的心底。
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孩子连见一见这世间的机会都没有,那个贱婢的孩子就能活下来,还要占了“长子”的名分,成了她“不得不”接纳的“恩典”?
一股尖锐的愤怒混合着滔天的委屈猛地冲上喉头,几乎让她窒息。
她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副恭顺木然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喉头滚动,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额娘教诲,儿媳明白。”
“这就对了!”德妃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真切的轻松,
“好孩子,额娘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你放心,你的位置,谁也撼动不了分毫。
乌拉那拉家的女儿,永远是雍亲王府最尊贵的女主人。”她拍了拍柔则的手背,那触感冰凉。
又略坐了片刻,柔则告退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走,两侧朱红的高墙仿佛要将人吞噬。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却驱不散她心底的阴霾。
快要走到神武门时,一个穿着石青色蟒袍、笑容满面却眼神精明的身影突然从转角处闪出,挡在了她的去路前。
“奴才梁九功,给四福晋请安了!”
大总管梁九功甩下马蹄袖,行了个极恭谨的礼,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福晋万福金安!皇上在乾清宫,请您过去一趟呢。”
柔则的脚步顿住,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温婉也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越过梁九功,投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乾清宫方向,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有劳梁总管带路。”
乾清宫内
高高的龙椅上,康熙帝背脊挺直,目光却焦灼地、几乎一瞬不瞬地紧锁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的佛珠,泄露了他内心的急切。
终于,随着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他期盼了许久的纤细身影,裹挟着门外一丝微凉的风,出现在他眼前。
“儿媳参见皇阿玛,皇阿玛万福金安。”
柔则依礼深深拜下,声音清冷平直,脸上挂着的微笑仿佛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完美无瑕,却一丝暖意也无,眼底深处是一片沉寂的冰湖。
柔则心中冷嗤:她没有遇到恶婆婆,却摊上了一个心思难测的“好公公”。
“快起来,快起来!”康熙几乎是立刻从御座上站起,亲自伸出手去扶柔则的胳膊。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急切。
“谢皇阿玛。”柔则借着他虚扶的力道起身,身体却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衣袖的瞬间,不着痕迹地、极其迅捷地向后退了半步,巧妙地避开了那带着龙涎香气味的碰触。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厌恶与不屑。
呵,她就知道。这张脸,这身段,这出身,又有谁能真正视而不见呢?
她是乌拉那拉氏最耀眼的明珠,美貌冠绝京城,才情更是无人能及。
雍亲王嫡福晋的位置,生来就该是她的囊中之物。
若非时运不济,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野心与不甘,就算是那东宫太子妃的尊位,以她的资质,又有何不可?
康熙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随即自然地收回,背在身后,目光却更加深邃地黏着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身子可还好?”
他的声音低沉,那“身子”二字,似乎蕴含着超出公公对儿媳的、难以言说的沉重分量。
“回皇阿玛,儿媳身体一切安好,并无不适。劳皇阿玛挂念,是儿媳的福分。”
柔则的回答滴水不漏,恭敬而疏离,微微屈膝的姿态将距离感维持得恰到好处。
“那就好,缺什么就和皇阿玛说,皇阿玛一切都会满足你。”
康熙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仿佛在把玩一件稀世珍品。
“呵,”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
“这么漂亮的脸蛋,天生就该被供养在云端,受天下万民的仰望与供奉。柔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柔则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一下,随即抬起眼,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羞怯,反而清晰地映出一丝近乎冰冷的讥诮。
她唇角同样勾起一抹笑,那笑意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御座上的帝王。
“皇阿玛此言是欲效仿那觊觎儿媳寿王妃的唐明皇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有烛芯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柔则的目光扫过康熙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深沉,语气更加锋锐,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清醒:
“儿媳自知尚有几分颜色,不敢妄自菲薄。
可皇阿玛,您觉得,青春正盛、貌美如花的杨贵妃,与年长她数十载,足以做她父亲的唐明皇之间,所谓的‘真情’,又能有几分?是爱恋红颜,还是恋栈那至高无上、可以肆意掠夺的权力?”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形的波澜。
康熙脸上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却又被激起的、更加浓烈的征服欲。
“可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不容抗拒力量的大手,已然不容分说地攫住了柔则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也彻底断绝了她任何退缩的可能。
“唐玄宗是天子!”康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天子的意志,便是天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这金銮殿上,在这万里江山之内,无人——胆敢违逆天子的意志!”
他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柔则,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禁忌的核心,
“即使是他的儿子。朕要你,胤禛就会乖乖的把你送到朕的手里。
柔则,不信你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