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岁月,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冰冷而急促地打磨着叶飞的棱角,也淬炼着他的内核。
他的生活被严格地分割成方块:清晨的体能训练、上午的理论课程、下午的战术演练与装备操作、夜晚的自习与战略推演。
他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与技能。
他的俄语越发地道,甚至带上了些许莫斯科精英阶层的腔调。
他的军事理论答卷常常被教官作为范本。他的战术指挥在模拟对抗中屡出奇招,既继承了苏式大纵深作战的磅礴,又融入了东方智慧中的奇诡与变通。
那个曾被他摔在垫子上的谢尔盖,成了他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
这个哥萨克壮汉拍着叶飞的肩膀,嗓门洪亮:“叶飞!以后我就跟你混了!你这脑子,比我这身蛮肉好用多了!”
叶飞只是淡淡一笑,他知道,在这里,尊重是靠绝对的实力赢来的,无论是格斗场、射击场,还是战术研究室。
他开始有意识地构建自己的圈子。这个圈子里,有谢尔盖这样的实战派,也有出身总参家庭、思维缜密的伊万,还有对电子战极度痴迷的安德烈。
他们常在周末有限的休息时间里,聚在一起,争论最新的军事科技,分析国际热点,尤其是近在咫尺的邻国局势。
叶飞很少主动提及他的家庭关系,但他对地区情况的深刻见解,常常让同伴们暗自惊讶。
他偶尔会接到母亲安吉拉的电话,或者短暂的会面。
安吉拉不再是那个只会情感绑架的母亲,她变成了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支持者,为他提供着莫斯科上层社交圈的信息和必要的资源嫁接。
叶雨泽的电话极少,但每次寥寥数语,都能让叶飞沉思良久。
父亲从不具体指示他做什么,只是问:“还习惯吗?”“有什么想法?”“需要什么,找你妈或者哒莎阿姨。”
“哒莎阿姨……”
叶飞想起那个小时候一直待他如同母亲一样的女人。
自己的母亲因为在政坛,一直非常忙碌,而他就被寄养在哒莎阿姨那里,跟杨雪一起长大。
他更想杨雪,两个人几乎一天都没有分离过,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的女孩。
离别的场景瞬间浮上心头,杨雪强忍着泪水,却笑着对他说:
“去吧,叶飞,莫斯科的星星肯定没军垦城的亮,但你去了,它们就会亮起来的。”
那时,他心中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但很快被对新征程的渴望所淹没。军校生活的紧张和充实,让他几乎无暇分心去细细品味那离愁别绪。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离开,在那个女孩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军垦城的天空依旧湛蓝,白杨树笔直地矗立。但对于杨雪而言,这座城市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
叶飞的离开,抽走了她生活中最熟悉、最依赖的那部分。
他们一起出生,一起在嗷嗷待哺,甚至是一起吃杨雪妈妈的奶长大,一起分享所有的快乐……
那些记忆如此鲜活,却更反衬出眼前的空荡。
她变得沉默寡言。放学后,常常一个人跑到城外的山坡上,看着火车轨道的方向,一坐就是很久。
玉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联系杨革勇,但那个男人仿佛永远在路上,对这些毫不在意,电话接通,也是匆匆几句:
“丫头怎么了?想我了?没事,等忙完这阵就和雨泽一起回去!”
粗线条的杨革勇,并未立刻察觉到女儿细腻深刻的心事。
直到有一天,玉娥在整理杨雪房间时,发现她的日记本摊开在桌上,上面写满了“莫斯科”、“伏龙芝”,还有反复涂写的“叶飞”两个字,以及斑斑点点的泪痕。
玉娥叹了口气,终于再次拨通了杨革勇的电话,这一次,她的语气异常严肃:
“杨革勇,你女儿快得相思病了!你再不管,她就不是你的小棉袄了!”
电话那头的杨革勇似乎正在某个嘈杂的地方,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声音沉了下来:
“啥?谁欺负我闺女了?”
“不是谁欺负她!是叶飞!叶飞去莫斯科了,她的魂也跟着去了!这孩子倔得很,我怕她憋出病来!”
杨革勇沉默了。他想起叶雨泽的话,想起安吉拉,也想起自己在莫斯科的那个家,那个叫哒莎的女人。杨雪可是她的亲闺女。
许久,他粗声粗气地说:“行了,我知道了。我来安排。”
杨革勇直接给杨雪打了电话:“丫头,是不是在军垦城待腻了?”
杨雪拿着电话,鼻子一酸,强忍着:“爸,我想出去走走。”
“想去哪?bJ?上海?爸给你安排!”
“……莫斯科。”杨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杨革勇仿佛下定决心的声音:
“好!就去莫斯科!找你哒莎妈妈去!她肯定想死你了!爸这边的事正好也需要人去看看,你去帮爸盯着点!”
父亲的理解和支持,像一道光照亮了杨雪灰暗的心情。她几乎立刻就振作起来,开始飞快地收拾行李。
玉娥看着杨雪重新焕发出光彩的脸庞,心情复杂,既欣慰又不舍,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和默默的帮助。
她知道,女孩儿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雄鹰终究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手续办得出奇的快。杨革勇一个电话,莫斯科那边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几天后,杨雪踏上了飞往莫斯科的航班。
当飞机冲破云层,看着下方逐渐显现的、覆盖着白雪的广袤东欧平原时,她的心怦怦直跳。这里有叶飞哥,还有她的亲生母亲。
莫斯科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哒莎早早地就在到达口等候。
她穿着昂贵的貂皮大衣,妆容精致,却难掩岁月的痕迹和眼中的焦虑与期待。
当她看到那个拖着行李箱、穿着常见款式的羽绒服、眉眼间既有杨革勇的英气又有郑倩的秀美的女孩走出来时,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雪!我的孩子!”
哒莎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喊着,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杨雪。
杨雪也瞬间泪崩。这个怀抱,陌生又熟悉,充满了浓郁的香水味,却也透着一种天然的温暖。
“妈妈……”
她哽咽着喊道。对于这个生了她,并且从小养育她的母亲,她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哒莎捧着杨雪的脸,仔细端详,泪中带笑:
“像,真像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好孩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哒莎亲自开车,载着杨雪驶向市区。一路上,她兴奋地介绍着莫斯科的景点,询问着杨革勇和玉娥的情况,话语又快又急,仿佛想把这么多年缺失的交流都补回来。
然而,车子并没有驶向莫斯科市中心那些豪华的公寓楼,而是逐渐偏离主干道,驶向郊区。
最终,在一片白桦林的深处,一栋传统的俄式木屋(Izba)出现在眼前。
木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维护得很好,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周围用木栅栏围着小院,院子里甚至还有一个堆满了雪的小秋千。
“我们到家了,孩子。”
哒莎停好车,语气变得温柔而平静。
杨雪有些惊讶。她知道妈妈非常富有,管理着庞大的石油生意,没想到却一直住在这个古朴甚至略显偏僻的地方。而这里却有着她童年和叶飞所有的回忆。
走进木屋,内部温暖如春。厚重的羊毛地毯,传统的俄式壁炉(pechka)里炉火正旺,墙上挂着精美的挂毯和几张照片。
杨雪一眼就看到了正中央最大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哒莎美丽动人,依偎在同样年轻、笑容不羁的杨革勇身边,背景是辽阔的油田和钻井架。照片已经泛黄,却充满了幸福的感染力。
“这里,”哒莎抚摸着照片框,眼神悠远,“是我和你爸爸最初的家。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片林子,这栋老房子,还有没日没夜往外喷的石油……虽然苦,但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她转过身,看着杨雪,笑容里有了一丝释然和洒脱:
“后来,钱越来越多,房子也越来越大,市中心的高档公寓、黑海边的别墅……但我还是最喜欢这里。”
“这里有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你爸爸和你叶叔,他们每次来莫斯科,也只住在这里。”
哒莎没有抱怨杨革勇的长期缺席,也没有提及自己的孤独。
她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拉着杨雪的手,带她参观每一个房间,讲述着每一件老物件背后的故事。
“这个毛绒玩具是你爸爸给你买的第一个玩具。那个熊皮垫子是你爸爸和叶叔第一次带你们去打猎的成果。”
“还记得那头小熊吗?是你和叶飞从小的玩伴,就是那次打猎抓的。”
杨雪使劲点点头,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也是她的快乐童年。
但她看到了一个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妈妈。她不是那个养尊处优、哀怨等待的富婆。
而是一个将深沉爱意和全部青春记忆都封存在这栋木屋里的、坚韧而深情的女人。父亲杨革勇和她的身影,在这个空间里变得无比具体和鲜活。
“你爸爸是个雄鹰一样的男人,军垦城、北疆、非洲……哪里都有他的生意和兄弟,这里留不住他。”
哒莎煮着浓香的奶茶,语气平静,“我不怪他。他给了我爱情,给了我最美好的回忆,还给了我你——”
“虽然这些年你一直在米国和军垦城,但我知道,他是为你好,现在,你终于来了,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将奶茶递给杨雪,眼神慈爱而坚定: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去见叶飞,我就帮你安排车。”
公司的事情,你想学,我就教你。不想学,你就去做你喜欢的事。妈妈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杨雪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这一次,是因为感动和一种找到了真正归属感的安心。她扑进哒莎怀里:“谢谢您,妈妈。”
在哒莎的木屋里,杨雪安顿了下来。她开始慢慢适应莫斯科的生活。
哒莎并没有急着让她接触复杂的石油生意,而是先带她熟悉环境,品尝美食,感受俄罗斯的文化。
并且,还给她安排了莫斯科最好的贵族学校,毕竟杨雪才十六岁,高中还没毕业,需要继续学习。
这些事儿,杨雪一切都听妈妈的,并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因为她相信,有妈妈在,一切肯定都是最好的。
当然,杨雪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叶飞。
一个周末,在哒莎的安排下,一辆低调但坚固的越野车将杨雪送到了伏龙芝军事学院附近的一个约定地点。
军校管理严格,外人无法入内,学员外出也极受限制。
当叶飞穿着笔挺的军校学员大衣,踩着厚厚的积雪,出现在约定的咖啡馆门口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雪就站在街灯下,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依旧、却似乎多了几分成熟的眼睛。
莫斯科的寒风吹红了她的鼻尖,她呵着白气,笑着朝他挥手。
“叶飞哥!”
那一刻,叶飞感觉莫斯科冰冷干燥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湿润温暖起来。他快步走过去,惊讶地看着她:
“杨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啊!”
杨雪笑得眼睛弯弯,“也来陪哒莎妈妈。以后,我也在莫斯科了!”
叶飞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有惊喜,有感动,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他乡遇故知,何况是青梅竹马的她。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的女孩,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
“外面冷,快进去吧。”
咖啡馆里,温暖的咖啡香气弥漫。叶飞听着杨雪讲述她如何下定决心过来,哒莎妈妈如何热情地接纳她,还有那栋充满故事的木屋。
他也简单分享了军校生活的紧张与充实,那些挑战与成就。
两人的话题仿佛永远也说不完,从军垦城的趣事,到莫斯科的见闻。
虽然分别不到一年,却仿佛隔了许久。他们都在变化,都在成长,但那份自幼相伴的默契和情谊,却在异国他乡的寒夜里,迅速回暖,愈发醇厚。
分别时,叶飞将杨雪送到车前。他看着她,认真地说:
“在这里好好的。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或者找哒莎妈妈。伏龙芝管理严,我不能经常出来,但……”
“我知道,”杨雪打断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叶飞哥,你专心做你的事。不用惦记我,我现在很好,真的。能离你近一点,知道你在哪里,我就很安心了。”
车子缓缓驶离。叶飞站在雪地里,久久望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心中那片因为高强度训练和激烈竞争而始终紧绷的角落,悄然变得柔软而充满力量。
他知道,在这座冰冷宏大的城市里,他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