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命运降临时。
一种无法忽略、无法抗拒、甚至无法违逆的“启示”,顿时如同温柔的潮水,渐渐淹没了整个苏亚雷战场,涌入了每一个正在厮杀、咆哮、沉浸于仇恨与恐惧的生灵的脑海中。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前一秒还充斥着金属撞击、战吼、咒骂和濒死哀嚎的喧嚣战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士兵们高举的武器僵在半空,手臂的肌肉因骤然停止而微微颤抖,刀锋上的血珠凝滞欲滴;起义者冲锋的脚步骤然停顿,扬起的尘土尚未落下,定格在半空,仿佛一幅被定格的残酷画卷。
扭曲而憎恨的面容凝固了,被一种更深邃、更强烈的冲击所取代。
他们看到了。
不是幻象,也不是梦境,而是属于他们的命运——
原本的命运。
一个正要让子弹贯穿对手腹部的第十七军团士兵,已经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茫然地停下,眼前闪过一片金黄的麦浪,系着围裙的妇人站在田埂上,正笑着向他挥手,那是他远在家乡的妻子,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本该在秋收时归家,共享丰收的喜悦;一个满脸血污、状若疯狂的起义军战士,狂怒的战吼还未来得及消散,耳边却响起了婴儿清脆的啼哭,他粗糙的手掌不再抚过刀剑,而是正笨拙地、温柔地抚摸着一个新生婴儿娇嫩的脸颊,那是他尚未出生的孩子,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本该在工坊里为孩子的摇篮敲下第一颗钉子。
城区中,一位躲在残垣断壁后瑟瑟发抖的平民老妇人,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石,灰尘沾满了她花白的鬓发,鼻尖则嗅到了熟悉的草药香,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用布满皱纹却灵巧的手,为邻居家的孩子包扎跌倒的伤口;躺在昏暗小巷中奄奄一息的年轻军官,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学院图书馆静谧的下午,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往他正在研读的工程图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年轻有为的工程师吧。
人生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分岔的呢?是从自己雄心勃勃地表示将会在遥远的异大陆为自己和家人赚到一辈子都衣食无忧的财富时开始的?或许贪心不足正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是从一场忽如其来的战争摧毁了家乡和工坊,自己怀着仇恨拿起武器的时候开始的?或许不受控制的仇恨正是命运无常的象征吧。这些已被命运无情撕裂的“可能性”,正由圣夏莉雅的力量,赤裸裸地展现在凡人的面前,或许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但对于生灵来说,亲眼目睹命运,已是神明般的伟力和壮举了。
何况,他们亲眼目睹的命运,不止是那被改变的过去,还有本应前往的未来。
第十七军团的士兵看到自己战败被俘,在异陆他乡蹉跎多年后终于得以返回故乡,他离开时带着一腔豪情壮志,回归时却只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以及断掉的一条腿和半截手掌。从此以后,每到下着雨的阴天,他都会沉默地看着窗外的街道,感到无尽的空虚和悲伤。每当家乡的小孩缠着他讲述关于战争的故事时,他会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强调,那不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有杀戮、仇恨与盲目而已。“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就好了。”他悲伤地说道。
起义军的士兵看到自己追随一个伟大的理想,百战不挠,终于取得了光荣的胜利,解放了自己的家乡。胜利的旗帜插上残破的城墙,人群在欢呼,但废墟依旧触目惊心,那些消逝于火中的事物终究不会重生,就像思念沉入水底便不会浮起一样,他有时想过自己应该遗忘过去的故事了,迈向崭新的未来,可半夜总还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过去的伤口隐隐作痛。最后不得不颓然承认自己并没有走出过去的能力,只能将继承未来的希望放在年轻人的身上。可当年轻人向他表示,自己会像长者那样,与那些贪婪恶毒的西陆人不死不休的时候,他却轻轻拍了一下他们的脑袋。“你们要继承的可不是这些。”他释然地说道:“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就好了。”
卡多拉也看到了,在最后时刻的攻城战中,每个人都要竭尽自己的力量,因此,连少年军都被迫或者说主动踏上了这个残酷的战场。此刻,这个平日里显得沉默寡言、但大多数时候都很敏锐的少女,是蜷缩在一座半死的堡垒废墟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尽管那不是多么令人欣慰的未来。
她看到战局危急,敌军的反扑令人措手不及,自己本应被一颗流弹贯穿心脏,最后时刻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将她推开,自己承受了致命的一枪;她看到那个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自己怀中,而自己有生以来第二次哭得如此狼狈,第一次大概是在战争爆发、自己的父母和亲人都死于战火的那时候吧,记忆中冲天的大火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再次涌现,比最冷酷的梦境还要真实;她看到战争结束,自己拒绝了梅蒂恩将那个人的骨灰埋葬在天心教堂中的请求,而是以修女的身份,独自在战后的苏亚雷城建起了一座女神大人的教堂,将他葬在了教堂的墓园中;她看到战争结束后,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人们获得了自由,可是压迫和剥削、暴力和杀戮依然存在,甚至失去神明的原夜教会依然是安瑟斯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宗教,连灰丘之鹰都无力改变,只是在他的庇护下,原夜教会的人虽然一直看这座女神的教堂不顺眼,却也没有出手对付,让卡多拉得以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她看到自己就这样平静地过了许多年,一直忙于祷告、布道、举办礼拜、救济贫民,做一个合格的女神信徒应该做的事情,过去那场战争对她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可偶尔经过墓园,看到那方灰白色的墓碑时,不再年轻的少女还是会怔神一会儿,就像坠入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境……
“啊?怎么会!”
一个惊愕的声音打断了她对未来的思索,带着少年特有的慌乱和难以置信。少女回头望去,恰好对上了米契的眼神,但后者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大团不知道该说是羞耻还是其他意味的红晕,想都不想地扭过头去,回避了她的目光,还做贼心虚般大喊:“没有、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卡多拉!”
这不打自招的举动让卡多拉有些好笑,因目睹未来而有些沉重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她无意探究米契究竟在未来的命运线上看到了什么,只是将脑袋靠在布满弹孔与剑痕的墙壁上,微微抬头,颈部的线条在阴影中显得纤细而脆弱,目光透过半塌的天花板,看到了一个永无止境的灰色世界,乌云低垂,了无生气。她轻声道:“米契。”
“嗯?”少年的声音闷闷的,显然还在为刚才的失态懊恼。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好了……”
“……嗯。”
……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好了……
在过去,人们不会有如此一致的念头,就算每个人都知道战争只会带来杀戮、破坏和无尽的空虚,可不曾亲眼目睹的人是不会在乎的,他们更在乎自己从战争中得到的财富、利益和地位。高位者一声令下便让无数人奔赴战场,下位者不需受到征召便自发响应着这场盛宴,战争的机器如此庞大,需要上下都有一致的意愿才能启动,所以我们说,在这方面,凡人的思维似乎更为统一。
可如果他们能够看到呢?
就像从一面冰冷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毁灭于战争的命运,或自己幸免于战争的命运,那样的感受是比任何形式的说教都具有冲击力的。镜子中呈现出来的景象越是空虚和悲伤,就越发映照出他们此刻的行为有多么荒谬与残忍。手中染血的武器变得无比沉重,眼前被标记为敌人的面孔,忽然变得如此熟悉,仿佛曾在自己的记忆中出现过——那分明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可以拥有着平凡生活与幸福未来的、活生生的人。
就像火焰盛情燃烧后终究会熄灭一样,凡人心中的仇恨,也不过是被一时的孤独和无助鼓动着,一旦失去支撑就会黯然消散,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悲怆,逐渐取代了战斗的意志。
当啷!
武器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已被鲜血彻底染黑的大地上,发出清脆却震耳欲聋的声响。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武器落地的声音如同连锁反应,在死寂的战场上此起彼伏。野兽般的咆哮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无法自制的啜泣。士兵们面面相觑,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对方。她们的眼神中不再是仇恨,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迷茫、麻木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圣夏莉雅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陷入沉默与死寂的战场,她的视线仿佛拥有一种超越现实、堪破本质的力量,穿透了血肉之躯,直接映照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之上,让他们无处遁形。最终,这道视线缓缓抬起,落回到那尊依旧恢弘矗立、象征着宇宙中另一种本源力量的身影上。
“卡拉波斯,”她轻声道,“现在,你看到了,凡人是可以被改变的。”
“何谓改变?”黑暗女神的声音依旧至大冷漠,不为所动:“我只看到他们正在恐惧,当命运未知时,他们恐惧,因此想要反抗;当命运可知时,他们仍然恐惧,因此选择顺从。如果你将这个过程视为一种改变的话,那么时间由过去流向未来、生命由存在走向消逝、物质由诞生走向湮灭的过程,莫非也是一种改变吗?”
那不过是世间固有的规律而已。
圣夏莉雅闻言,轻轻叹息一声,虽然她本就不觉得自己能够说服卡拉波斯,但对方的态度还是让她有些遗憾:“你总是把凡人想得太过固执了,卡拉波斯。”
“反过来说也一样。”卡拉波斯冷冷道:“你总是把凡人想得太过善良了,圣夏莉雅。”
两人遥遥相望,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一股肃穆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战场,如果无法说服对方的话,战斗就成为了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这场战斗将不再有任何的侥幸和犹豫,因为双方都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卡拉波斯必须在希诺解决戴森球号、重返战场之前结束这场战斗,她不愿让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作为最大的变数,干扰这既定的终局;同样的,圣夏莉雅也必须在林格的信仰之力彻底枯竭之前结束战斗,因为……她还想要拯救那个年轻人。
无论如何,都想要拯救他。
这样的心情,会帮助自己取得胜利吗?圣夏莉雅不知道,但至少此刻,她并不缺乏战斗的勇气和意志。
……
林格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双眼依旧清澈,却映不出任何幻象的光影。
当命运的线开始显现,所有人都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或未来时,只有他的眼前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如果说他是因为燃烧自身的信仰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圣夏莉雅取回了完整王权的力量,因此注定了死亡的结局,没有未来,倒还可以解释,但为何连过去都看不见呢?没有未来的人世间常有,而没有过去的人似乎只存在于荒谬的玩笑之中。但如果这是命运对年轻人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的话,似乎讽刺得让人有些不安了。
尽管如此,但年轻人并不在乎这些事情,仿佛它们只是人生中琐碎的一点回忆,并不值得专门记挂,更不值得在这种时刻回想起来。
他只是祈祷。
如此虔诚,却不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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