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高的天上,神与神之间的死斗似乎永无尽头。
在尘世之间,生命或聚集成群,迎接新生;或徘徊在外,等待死亡。区分这二者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是战斗?是命运?还是凡人暂时无法理解的孤独?至少此刻,林格一无所知,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忽然明白,就像小时候困扰许久的问题在长大的那一瞬间会忽然间释怀一样,可没有人能保证他依然拥有未来,就像没有人可以准确地说出自己变成大人的那个时间点一样,一切都是未知的,等待被唤醒。
巨镰舞动,镰刃若火,或挥砍,或劈刺,或是召唤出浩荡的巨龙化为潮汐,或是飞舞着如同流星般轰鸣坠下,优雅而致命的舞蹈在天上翩翩绽放,熊熊燃烧的漆黑火焰温柔地舔舐着少女的肌肤,烙下冰冷的伤口,却在下一刻无声弥合,悄然消散;命运之弦,由苍白的指尖拨动,偏转每一次迎面而来的攻击,否定每一道镰刃所致的伤口,巨蛇则衔首成环,缓缓转动,一双冷漠的眼眸总在暗地里窥视着,等到敌人露出破绽时,便毫不犹豫地从被忽略的角落中钻出,将那对象征着不幸与悲剧的毒牙,狠狠烙印在那具脆弱的躯壳上,却在下一刻被无情捏碎,造成的伤口也由漆黑的火焰覆盖,瞬间淹没了所有痕迹。
双方都秉持着坚定的战意,因此不再有丝毫怜悯,每一次进攻都是为了杀死对方;但同样的,双方也都怀抱着绝不能输掉这场战斗的信念,而少女王权的本质是心,少女王权的力量便是心的力量,只要心中还不肯认输、不愿认输、不能认输,那么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势,都会在顷刻间恢复,甚至连生死都可以在一个念头的诞生中挽回,然后继续这场永无止境的战斗。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说服对方,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战胜对方,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杀死对方,这样说来,战斗似乎是没有意义的。可那两道身影依旧在天空中不断地追逐、交错、碰撞乃至对峙,巨镰压制了蛇躯,蛇牙则咬住了镰刃,在颤抖哀鸣的武器之后,是两张同样平静且同样决绝的面孔。
流星在宇宙之中,追寻着一刹那的意义,或许对这两个人来说也一样吧,就算只有一刹那分出了胜负,依然代表自己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中胜过了对方。
凡人曾经抛弃理想与信念,只为利益和欲望踏上战场,但在真正的神明眼中,它们从未如此重要。
重要得……不惜以性命去换取。
……
希诺勒马停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方那颗巨大而又孤独的天体,它庞大得难以想象,就算居高临下,站在宇宙的视角俯瞰,也仅能窥见其十分之一的面貌。视线未及之处,冰冷弧线正沿着一个扇形的切面向着外圈转动,弧形的星球曲面缓缓抬升,犹如行星齿轮的自转般,逐渐将天体背面的景象倒映在骑士的雪眸中,那是一个冰冷的、震撼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矩阵,以及无数森严排列的传输单元、储能单元和发射单元,共同构成了这一台横行星宇、无可阻挡的战争机器。
异星哲人—戴森球号。
它默默地悬浮在镜星的界外轨道上,其庞大的身躯几乎与镜星的一个大洲等宽,投下的阴影覆盖了星球表面数千公里的范围,倚靠着黑暗的遮掩才没有被陆地上的凡人捕捉到,但此刻,那层黑暗的面纱已荡然无存,和镜星相比显得像个巨人般的伟大天体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夸耀着自己的存在,甚至遮挡了日月的光辉。由西大陆至东大陆,由孤海至群星,一场震撼的日蚀正在爆发,地面上的生灵惊惶抬头,目睹着苍穹被一个巨大无朋的黑色圆盘蚕食,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环,在圆盘边缘跳动着。古老占星塔上的法师们因此陷入癫狂呓语,嘶吼着末日的到来和摩律亚人的破灭预言;而皇家天文台中的学者们翻遍文书史料,未曾见过类似的记载,因此认定自己正在经历一次文明史上绝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奇迹。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仅仅是人造的科技遗物,即将为两位神明的战斗落下帷幕呢?
舞台已经准备好了,正是这个空荡荡的宇宙。
空荡不是形容词,而是事实描述。希诺的视线扫过视界所及的每个角落,曾经熟悉的星图早已面目全非,凡肉眼所见,无数光年之内,除了镜星、戴森球号、太阳与月亮、以及少数幸免于难的天体外,其他的星辰,皆已殒殁,不见踪影。一张巨大的画布上,只剩下深邃到令人心悸的虚无,以及偶尔飘过的、散发着微弱冷光的星尘碎片,如同宇宙的骨灰,星与星之间的距离,空旷而又孤寂,令人毛骨悚然。
此战过后,凡人的占星学或天文学将被改写,天宫座、古代骑士座或风后座等耳熟能详的星座名,也将从教科书中被人抹去,而它们皆是由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亲手灭杀。
卡拉波斯觉醒时,原始的黑暗随之泛滥,宇宙间的光与暗因此失去平衡,恐怖的潮汐开始淹没这片星域的群星,甚至有向更遥远星域漫延的趋势。一旦原始黑暗彻底吞噬了宇宙间大部分的光与热量,一来被打破的平衡将很难被修复,短时间内甚至可能造成物种的灭绝和文明的崩坏,二来卡拉波斯的力量也会膨胀到难以抵挡的地步,仅靠自己在地面上的同伴是绝对无法阻挡的。
因此,希诺只能出手,用最为强硬的手段阻止暗的泛滥。她不仅拦截了原始黑暗掀起的潮汐,一人一马筑起堤坝,在大潮中不动如山,以时间为代价将它们消磨殆尽,更是在暗潮平息后,亲手将那些已受到原始黑暗的侵蚀、自身性质开始转变的天体逐一灭杀。到最后,当她平息了这场有可能危害宇宙平衡的危机时,这片星域中的天体,便只剩下肉眼所见的部分了,如同劫后余生的火种。
虽然这么做仍旧会对凡人文明造成一定的影响,但至少比放任原始黑暗肆意吞噬宇宙间的光和热量要好得多。让希诺隐隐有些不安的是,卡拉波斯成为完整王权后,严格意义上已经是黑暗力量的绝对掌控者,只要祂有心控制,原始黑暗不可能如此泛滥,除非祂从一开始就只是将其作为拖延时间的手段,而拖延的对象自然就是自己了。
依耶塔是不可能战胜卡拉波斯的,除非……莫非自己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吗?纵然拥有这股胜利的力量……
望着空荡荡的宇宙,少女骑士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正打算收回目光,视线的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动,那是在极遥远的域外,一只庞大得令地上人难以想象的星空巨兽,仿佛被某种事物吸引着,正缓慢而坚定地朝着这片星域游弋而来。那是没有灵智也没有理性的星外灾兽,难道是被之前黑暗潮汐泛滥时的魔力波动吸引过来的?可事到如今,这片星域也没有什么值得它在乎的东西吧……
希诺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出手,将那只星外灾兽驱逐,放任它在星域间游弋,对失去群星庇佑的镜星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威胁;可时间又实在紧迫,地面上的战斗还不知道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呢,她必须早点解除戴森球号的威胁,然后返回镜星支援自己的同伴……
这矛盾的想法只维持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下一刻,希诺忽然惊愕地发现,在那只星外灾兽经过的路径上,无数狂暴的魔力随之排出体外,并在接触到宇宙虚空的一瞬间凝固为稳定形态,开始吸引周围逸散的魔力和天体残骸向自己聚拢,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逐渐释放出光与热量……巨兽宛如没有察觉到自己造成的变化,仍然继续前行,身后留下了一串逐渐亮起的光点,如同播种。
这是……星辰的诞生!?
当群星殒殁时,新的星辰随之诞生,填充宇宙的空白。虽然现在,它们诞生的速度还很慢,如同初生的萤火,光芒微弱,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星外灾兽如同循着洋流的鲸群被吸引过来,很快,宇外群星又将繁荣生辉,照耀尘世……
原来如此,这就是宇宙之间的平衡啊……
亲眼目睹了宇宙自发维系平衡的一幕后,希诺对于混沌与秩序这两种古老法则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些新的感悟。但现在不是时候,她不再关注那只星外灾兽的去向,而是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正在无垠宙宇下默默转动的人造天体,它是如此的庞大、震撼、以及……孤独。
因为无人陪伴。
希诺也是靠近之后才发现的,这座战争堡垒中空无一人的事实,它就像一个漂泊在宇宙中的幽灵,不受驱使,仅仅是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活动着,而那股意志毫无疑问来自于它真正的主人,那位远在人间的黑暗魔女。后者远隔漫长光年的距离,依然能驾驭无人操控的戴森球号,无论是精神力、意志力还是魔力,都坚韧得让人难以想象。但距离上的客观差距同样难以靠主观意志弥补,因此,戴森球号的行动才如此刻板呆滞,仅仅是机械式地向地面坐标发射阳离子歼星炮,而本应作为护卫部队的星宙巡航舰队和机兵部队却不见了踪影。
至于戴森球号原来的驾驶人员和战斗人员都到哪里去了……不需猜测,在纪律严明的魔女结社中,只有黑暗魔女卡拉波斯本人才有这个权限,将隶属于自己的部下调离岗位,也许是遣返,也许是投入到其他的战场,无论怎么说,都徒留一台空荡荡的戴森球号在宇宙中漂泊。这对于希诺来说是件好事,她并不惧怕人为操控状态下的戴森球号,星宙巡航舰队和机兵部队也无法对她造成什么威胁,但那些狂热而忠诚的结社成员若真的拼了命地阻止她,只怕也会拖延不少时间,让战局横生波折。
她唯一无法理解的是,卡拉波斯为什么要这样做?
虽然那样会死很多人,死更多人,但以黑暗魔女一贯表现出来的冷漠与无情,希诺相信她并不缺乏那样的决断力。还是说,纵然是铁石心肠的黑暗魔女,与凡人接触太久后,也会在某一时刻忽然感到悲伤和犹豫呢?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的情感,既不是善良和仁慈,也不是恻隐与怜悯,如果非要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的话,希诺觉得应该是……冲动吧?
所有一时萌发的情感,都是冲动。
少女骑士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理解那位黑暗魔女了,当然,以后或许也没有机会去理解她了。
黑暗魔女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力、意志力与魔力融入戴森球号,化为这颗巨型人造天体的心脏、血肉与呼吸,因此才能隔着遥远光年的距离操控它。但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若戴森球号被摧毁,她也将遭受反噬,永远失去自己的这部分力量。
而对于这场战争来说,哪怕仅是微小的失衡,也足以决定最后的胜负了。
骑士微微摇头,将脑海中的迷思尽数驱离,而后高举长枪,圣枪白棘通体绽放出纯净而炽烈的光芒,枪身仿佛由凝固的星光铸就,无数细碎的光点从枪尖逸散,如同流向虚空的银河,那光芒越来越盛,逐渐驱散了周围冰冷的宇宙黑暗,将戴森球号巨大的金属外壳映照得一片雪亮。
“以歌丝塔芙之名,”少女轻声道,雪眸低垂,炎发飘扬,“让这场战争落下帷幕吧。”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那凝聚于枪尖的、足以重塑星辰的力量,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