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霍格没有动作,他将反击的权力交到了对手的手中,似乎早已把输赢置之度外。
赫拉斯瓦尔格毫不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尼德霍格是个骄傲的家伙,骄傲得近乎固执、又固执得近乎决绝,最后,决绝得令人害怕。
但是,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怎么可以认输呢?
虽然自己现在看起来很狼狈、没有半点反击的余力,但……只要还未倒下,就还有机会赢得胜利。
地面上的天地巨龙忽然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凛然的狂风在山脉的每一处缝隙间汇聚,它们在草叶的匍匐间鼓动、在岩石的夹缝间穿行、在古树的枝干上徘徊……为这些沉溺于黑洞之暗的事物赋予了崭新的活力。当沉重的黑洞吞噬一切有形无形之物以获得毁灭的时候,风悄然带来新的生机,它令枯萎的草叶重新嫩绿、让裂开的岩石逐渐弥合、让灰败的古树伸展枝干,甚至一直深入大地最底层,激荡着深埋地层深处的古老魔力。
于是,宛如一座死寂的火山得到复苏,一股彭拜激昂的力量猛然间爆发,化为肉眼可见的飓风席卷而过,脚下的山脉隆起,大地抬升,赫拉斯瓦尔格的身躯停在原地,却不断地向更高处飞翔,用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告诉尼德霍格:就算失去了龙翼,自己依然是拥有“天地”之名的巨龙,是龙族中最高贵最悠久的血脉,是继承了无限龙神巴哈姆特冕下所有荣光的后人……同时,也是他独一无二的骄傲。
狂风让大地与山脉都升上天空,这就是赫拉斯瓦尔格真正的实力吗?
尼德霍格从一开始就没有轻视自己的对手,因此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缓缓开口,声音中同时夹杂着血的猩热与风的嘶吼:“很强的力量,赫拉斯瓦尔格。”
“你也不差,尼德霍格。”他时隔多年又一次直呼尼德霍格的姓名。
但这一次,后者不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淡淡道:“那就来看看,谁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吧。”
话音落下,原本旋转的黑洞被时间抽离,突兀地凝固,数千数万的黑洞缀在尼德霍格张开的龙翼下,宛如无数颗黯淡的陨石,正尝试挑战太阳的威严。空间的坍塌与粉碎被停滞在无形的呼吸中,周围的一切都陷入死寂,只有尼德霍格的声音仍然清晰地听闻:“此乃无穷、无垠与无限的禁忌之理,是容纳无垠黑暗者、忍受无穷孤独者与掌控无限愤怒者方能使用的禁忌的力量。”
“原来如此。”正随着大地山脉往上抬升,逐渐要与尼德霍格站在同一高度的赫拉斯瓦尔格笑了笑:“很遗憾,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这一招并没有特别的名字,也没有不得了的来历,只是我倾注了所有的力量、精神与意志后得到的……奇迹。”
虽然嘴上谦虚,但他却将自己使用的力量称为“奇迹”,显然很有自信。
“我觉得,”他目光明亮:“奇迹应当是能够战胜毁灭的。”
“那么,就来试试看吧!”
尼德霍格的话音落下,赫拉斯瓦尔格脚下的大地与山脉已经抬升到了与他同样的高度,吞噬了另一半的光线,使阿德拉斯王城内的群龙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通过声音去猜测战局的情况。几乎是同一时刻,尼德霍格身侧凝固的黑洞忽然将重新坠入时间的漩涡,开始朝相反的方向旋转,由原本的吞噬变为吐息,那些有形无形之物粉碎之后转化得到的毁灭的力量由恶兽的咆哮坠向人间,如钢铁般扭曲凝聚为一根根漆黑的箭矢,以纯粹破坏的欲望摧毁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事物。它们的末尾拖曳着沉重的黑洞,宛如陷入泥沼般挣扎前行,在赫拉斯瓦尔格的眼中却有着超越逻辑的速度,几乎是转瞬之间便来到了面前,直对箭矢的锋芒,距离近到几乎能够感受到黑洞中的冰冷与虚无。赫拉斯瓦尔格却没有半点畏惧,反而有种莫名的激动,体内燃烧的血液催促他做出了最勇敢的举动,号令凛冽的风暴席卷而过,抬升的大地与山脉将天空连接起来,翻涌的土层与黝黑的岩石宛如潮水,被风暴裹挟,浩浩荡荡地向着漆黑的箭矢涌去。
刹那之间,时间静止,空间凝固,头顶的太阳失去了光亮,仿佛陷入亘古的黑暗之中。随着一阵开天辟地的剧烈的轰鸣声,尼德霍格和赫拉斯瓦尔格的身影如两颗漆黑的流星掠过,在所有龙都看不到的黑暗中交错了一刹那,转瞬即分。
随之而来的,是无止境的爆炸与轰鸣,虚无的空间破碎,有形的大地开裂,山川摇晃着将要倒塌,阿德拉斯王城几乎崩溃,群龙惶恐不已,山顶上的龙王却安然自若。
“胜负已定。”
巴哈姆特轻声道。
那是岁月注定好的结局,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否则,便不足以迎来之后的宿命。
……
另一场战斗也落下帷幕。
女伯爵的身影如一道银白色的流光,穿过无穷无尽的黑暗海洋,也穿过了尼德霍格的龙骸,出现在他的身后,一切毁灭与破坏的力量都粉碎殆尽,犹如火焰烧尽后的残渣纷纷飘落,天空中下起了一场灰色的雨。然而雨中的巨龙巍然不动,而血族半神则在最初的沉默后陡然踉跄了一下,随后嘴角溢出刺眼的血丝。
她的气势迅速衰弱下去,给人的感觉就像一颗流星在极度的闪耀后归于黯淡,为了对抗尼德霍格的禁忌之力,女伯爵已然耗尽了体内所有的魔力,眼下的力量绝不比一个刚刚踏入超凡世界的新手强上多少,甚至更加弱小。若非天生的蝠翼仍在遵循本能,倔强地托起她伤痕累累的躯体不肯坠落,恐怕她连维持最后的体面都很困难了。
“不愧是……传说中的邪龙啊……”
奈薇儿并不知晓尼德霍格这条赫赫有名的邪龙不仅与妖精宝剑的主人伊塔洛思有过一番恶战,更曾经在龙王的选拔仪式上与另一条强大的巨龙打得难解难分,整个白金山都笼罩在那两条龙的阴影之下。如果她知道这段内幕或许会颇感欣慰,至少血牙氏族的始祖并不是输给了一个无名之辈,但她既然对此一无所知,那么脑海中也就唯有一个念头了:终究还是输掉了这场决斗。
她已精疲力竭,挤不出一丝余力,而龙骸仍气势不减,游刃有余。
那么,自己终究还是赢得了这场决斗吗?
在蒙昧得仿若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唯有这段思绪如此清晰,仿佛它并没有伴随一个灵魂的消逝而沉没,总铭刻在这具苍白的骨骸中,是生命与血肉的本能,即便死去依然会蠕动蚕食的细小菌落。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瘙痒,就像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渺茫虫豸正在自己的骨头上攀爬,它们密集得不可胜数的千对触足温柔而又残忍地扫过锈蚀的骨骼表面,如同隔靴搔痒般让人不可抑制。
很多时候,尼德霍格都会有这种感觉,譬如他独自眺望白金山上的雪花,想象着何年何月这场雪会停下来的时候;譬如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到巢穴,默默地舔舐伤口的时候;还有……每当他感到孤独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
但孤独对尼德霍格来说既不是一种心情,也不是一种状态,更近似于有形的敌人,他用尖牙、用利爪、用这具身体中生命所积累下来的所有重量与它搏斗,一度将它驱逐,却无法阻止它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回归,再次证明与自己为敌的下场不过是自取其辱。
年月有限,而孤独无穷。
在群兽的无声注视与众生万物的缄默之中,昂然的龙骸缓缓转身,动作迟缓僵硬得犹如推动着一座老旧的磨坊,磨盘早已将他的骄傲与愤怒碾为残渣,一律平等地燃尽。时空就在这一次转身中天翻地覆,他发现自己仍站在阿德拉斯的竞技场上,白金山的天空狼藉得犹如风暴肆虐,古老的山脉处处摧折,苍茫的树海已被潮汐淹没,而眼前的他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赫拉斯瓦尔格跪倒在面前,伤痕累累,血流成河。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认输了,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力量,此生或许不可能再战胜宿命中的敌人,扞卫自己的尊严。这一幕曾是尼德霍格渴望见到的,也是他踏上决斗场的唯一目的,可不知为何,真正看到这一幕时,他忽然意兴阑珊。
他不是赫拉斯瓦尔格。
赫拉斯瓦尔格可以被打败,但他绝不可能跪下,更不可能向自己俯首认输。
因为他的骄傲不可被篡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已死之龙仿佛短暂恢复了神知,不再是由圣杯和怨念所操控的傀儡,确切地说只要他不同意,没有人可以让这条骄傲的巨龙沦为傀儡。于是时空再度颠倒,眼前的景象数度变幻,尼德霍格看到赫拉斯瓦尔格的影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不知名的血族半神,她伤痕累累,血流成河,仍用警惕和慎重的目光看着自己,眉宇间不乏忧虑。
原来……如此。
尼德霍格在恍惚之中醒悟过来,自己确实没有战胜赫拉斯瓦尔格,仅仅是战胜了眼前的血族半神,或者说战胜了从往昔一直苟延至今的一个影子,那段在记忆之中执迷不悟的幻景罢了。沉湎于记忆,逆乱了时空,颠倒了认知,摧残了精神,像这样的事情究竟有多么可笑呢?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但意识到这一点后,空虚感反而消失了,来自过去的龙骸屹立于荒芜的原野之上,谓然发出一声长叹,那足以倾吐人间所有悲伤、容纳尘世万千孤独的叹息声,却让人感到无比的满足。
因为他最终还是没有战胜赫拉斯瓦尔格,或者说,不再需要战胜他了。
“你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尼德霍格。”
一个陌生的少女声在龙的灵魂中响起,随即她停顿了一下,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吧?”
尘世间最不可能去爱的、最不知何为爱的、最没有爱的能力的,却也是最渴望爱的。
话音落下,古老的龙骸失去了力量,不受圣杯的污染,也不再具有隔绝于时空之外的独特力量。它注定重新踏入这条河中,经受河水的洗礼,冲走旧日的孤独和高傲。于是,死而复生的苍天巨龙犹如被一团火焰从内而外地焚烧,逐渐将每一根骨头都烧成了熊熊的烈火。那是纯粹的苍白的火焰,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温暖,从龙尾末端逐渐向着身躯蔓延,到龙爪、龙躯、龙翼、龙首……附着在这具骨骸上的每一寸怨念皆被焚烧,化为漫天斑驳的碎屑,卷入呼啸的风暴中,与霜雾同形,与尘埃共舞。
横亘在面前、分割了天地的高耸围墙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空洞,宛如被万千把利剑穿过,戳了个千疮百孔。透过这些空洞望去,亚托利加的荒原无休止地向前奔跑,追逐着名为“白金山”的山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那里曾有苍天巨龙幼时的记忆,不算美好的故事是否得到当初那些人的铭记,始终困囿的心结又是否得到消解?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刻,已然苍老的第三任龙王巴哈姆特是否驻足于那座雪山的最高处,用悲哀的目光俯瞰逡巡,寻找昔日对手留下的痕迹?他们是敌人吧,但也是朋友吗?亦或者,只是两个被命运捉弄的不幸的家伙同病相怜,互相取暖呢?
一切如雨飘零,纷纷扬扬;又如雪淹没,浑浑噩噩。覆盖着广大巨渊的阴影不知不觉间散去了,众人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是天晴的时分,金色灿烂的阳光宛如给荒原披上了辉煌的外衣,华丽而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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