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的身影如同从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中凝实而出,悄然无声地降临在云雾缭绕的孤绝峰巅,恰好落在许悦与小蝶面前。
“公子!”
“长生哥哥!”
一直紧绷着神经、以全部心神遥遥感应远方那令人心悸的恐怖能量余波的小蝶与许悦,立刻急切地迎上前。
“无事。”
李长生微微摆手,声音平和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些许试探,已然了结。对方根脚,我已大致明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二女,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万古、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间事了,缘尽于此。你们需即刻离开这里。”
许悦与小蝶闻言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小蝶率先忍不住,俏脸上满是不解与急切,脱口问道:“离开?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李长生看着她们,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层层云雾与空间,看到了更为遥远、更为无形的命运枷锁。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暂时还需留下。今日之事,非是终结,恰恰相反,它是一个更庞大漩涡的开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我已身不由己,落入一场……万古前便已布下的棋局之中。
此局水深难测,牵扯之广、之深,远超你二人现今所能想象。
你们不必,也绝不能深陷其中。”
小蝶闻言,俏脸瞬间因激动而涨红,她急切地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赤诚与不肯退缩的倔强:“我们不怕!
什么棋局不棋局的,既然牵扯到你,我们怎能独自离开?”
然而,话未说完,一旁始终沉默的许悦却伸出手,轻轻却坚定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许悦的神色依旧清冷如雪山之莲,但那双沉静剔透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洞悉利弊的理智光芒,她缓缓摇头,声音虽轻,却如冰珠落玉盘,异常清晰:“小蝶,冷静。”
小蝶看着许悦冷静的面容,又看向神色平静无波却目光如渊的李长生,咬了咬嫣红的嘴唇,眼中闪过强烈的不甘与挣扎,但最终还是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在绝对的力量与布局面前,深厚的情义有时反而会成为致命的负累。
李长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暂避锋芒,并非怯懦,而是留存火种,以待天时的智者之选。唯有活着,方有未来之无穷可能。”
他不再多言,抬起右手,并指如剑。
指尖不见璀璨华光,却有两缕极其细微、凝练到极致、内蕴着无上道韵与浩瀚守护意志的混沌气流悄然浮现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却又温顺无比,在李长生的意志指引下,悄无声息地、精准地没入许悦与小蝶的眉心祖窍深处,化作一道复杂而稳固的烙印,沉静下来。
“此乃我采撷一丝本源道则,融合时空守护之意凝练的护身印诀。”
李长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
“关键时刻,或可为你二人挡去灾劫。若遇真正无法抗拒之大危机,此印亦会自行激发,为你二人指引出一线渺茫生机。”
许悦与小蝶立刻感受到眉心处那股沉静似海、却又浩瀚无边的守护力量,其中蕴含的意志与付出让她们心中百感交集,暖流与酸楚并存。
她们知道,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前辈……您一定要保重!”
小蝶强忍着情绪,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大道之礼,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不舍与敬意。
“公子,珍重。”
许悦亦深深一揖,清冷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可察觉的微颤。
李长生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花白的发丝,他微微点头,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目送着二女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旋即化作一青一粉两道流光,如离弦之箭般冲破重重云海,向着远方的天际疾驰而去,直至化为两个细微的光点,彻底消失在天际尽头。
峰巅之上,霎时间只剩下松涛阵阵,云卷云舒,更显空寂辽阔。
待二女的气息彻底远离这片空域,再无踪迹可寻,李长生脸上那丝罕见的温和渐渐收敛殆尽,重新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万古寒潭般的平静。
他一步随意踏出,身形瞬间模糊,如同融入风中,自孤峰之巅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空间涟漪微荡,他已回到了此前与徒弟李玄都分别的望仙山巅。
此处云海依旧翻腾不休,气势磅礴,山风凛冽如刀,切割着空气。
然而,那块被他坐得光滑温润的青石之上,此刻却是空空如也,唯有几片被风吹落的松针零星散落。
李玄都的身影,不见了。
李长生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他心神内敛,意念微动,试图沟通那缕亲手种在李玄都神魂本源深处、兼具护持与联络之能的独特元神印记。
然而,神识探出,反馈回来的,却是一片绝对的、死寂的虚无!
仿佛那道与他心血相连、万无一失的印记从未存在过,又仿佛被一种无法理解、无法触及的至高力量,从根源上彻底抹去
李长生的脸色沉静下来,无喜无怒。
他双眸之中,亿万星辰生灭、宇宙初开的浩瀚景象再次浮现流转,一股无边宏伟、浩瀚无匹、近乎道源本初的神识之力,如同苏醒的太古星河流淌,以他立足之处为中心,无声无息却迅疾无比地轰然扩散开来!
这神识超越了寻常意义上的空间距离概念,无视山川大地、阵法结界的阻隔,瞬息之间便如光如水般覆盖了整个大玄世界的每一寸角落,并且继续向着更深邃的虚空、更细微的法则层面渗透、扫描而去。
山川河流的脉动、城池村落的烟火、秘境洞府的幽光、九幽之地的死寂……
世间万物,亿兆生灵,其存在轨迹、气息波动,此刻都事无巨细地、清晰地映照在李长生那宛若星穹的心湖之中,被高速检索、分析。
他看到了那片幽寂竹林深处,自称为“玄尊”的年轻人正重新坐于青石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那根断裂的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零星杂音,嘴角依旧噙着那抹诡异难明的笑意,时不时抬头望天,似在等待命运最终的审判,又似在嘲讽着这既定的安排。
他看到了无数修士在山川大泽间争斗搏杀、在洞天福地中闭关苦修、在古遗迹内冒险寻宝;也看到了无数凡人在田野间辛勤耕作、在市集内喧嚣商贸、在宅院中经历着平凡的生老病死……
他的神识如同世间最精密、最无情的罗网,掠过一片又一片广袤区域,过滤着浩如烟海的信息流,孜孜不倦地搜寻着那一道熟悉的、独属于少年李玄都的清冽气息。
与此同时,在大玄皇朝西部边陲,一座名为“伏安”的古老城池门前。
李玄都正一脸茫然地站在川流不息、喧闹不堪的入城人流中,有些无措地环顾着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
上一刻,他明明还在望仙山巅心无旁骛地演练剑诀,仔细体会着体内道韵与灵力水乳交融的美妙感觉,下一刻,眼前景物毫无征兆地如同水纹般剧烈晃动、扭曲,再清晰稳定时,便已身处这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城门之外。
周围的叫卖声、车马辘轳声、守卫盘问呵斥声、江湖客的喧哗声……一切感官反馈都真实得可怕,却又因这突兀到极点的转换而显得荒诞离奇。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腰间,混沌陨铁剑仍在,体内金丹运转流畅,灵力充盈,仿佛那瞬间跨越无尽空间的距离,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错觉。
就在此时,一股浩瀚、威严、冰冷、仿佛源自九天之上、不容忤逆的无上意志(李长生的神识)如同无形的巨大潮汐般,悄然席卷过这片天地,精准地扫过伏安城,扫过城门前每一个行人、车马、乃至飞虫蝼蚁,自然也将李玄都完全笼罩在内。
然而,这股足以让元婴修士神魂冻结、让化神尊者心惊肉跳跪地臣服的恐怖神识,在掠过李玄都时,却发生了极其诡异的现象
它就如同最温柔的春风拂过亘古不变的山石,如同最清澈的溪水流过光滑坚硬的冰面,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产生任何的能量涟漪与信息反馈
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于这片天地的感知法则之中,或者……被某种远远超出李长生理解范畴的更高层次力量,从这神识探测的底层“规则”里,暂时且完美地“屏蔽”或“删除”了。
李玄都本人只感觉一阵莫名的、让人心神一清的微风吹过面颊,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依旧蹙着眉头,沉浸在对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的巨大困惑与思索之中。
片刻之后,那覆盖了整个大玄世界每一个细微角落的宏伟神识,如同退潮般缓缓收回,回归望仙山巅,没入李长生体内。
李长生缓缓睁开双眼,眼底那推演万界的星辰幻象渐渐隐去,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深邃。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与失望,似乎对于这搜寻无果的结果,早已在预料之中。
山风呼啸着吹过他略显单薄的身影,灰袍猎猎作响。
沉默了片刻,他的嘴角反而微微勾起,露出一抹似笑非笑、蕴含着无穷意味的复杂弧度。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消散在风中的叹息逸出唇间,那叹息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冰冷的嘲弄,更有着一种面对至高棋手落子时、被无形之手强行推动棋子的锐利锋芒。
“这是在逐客了。”
李长生立于望仙山巅,目光掠过翻腾的云海,指尖凝出一缕缕近乎透明的道韵丝线。
这些丝线如蛛网般蔓延,一端缠绕着他的指尖,另一端则悄无声息地融入天地间的每一处关键节点
待最后一道印记隐入伏安城上空的云层,李长生缓缓闭上眼,周身灰袍无风自动,一股远超此前的浩瀚气息从他体内溢出,却又在瞬间收敛,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流光,冲破大玄世界的界域壁垒。
壁垒之外,是无尽的混沌虚海,流光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向着虚海深处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空间涟漪,在片刻后也彻底平复。
此方世界的云海依旧翻腾,山风依旧凛冽,仿佛那位搅动万古棋局的身影,从未在此驻足。
而此刻的伏安城门前,李玄都刚理清思绪,正打算找家客栈暂歇,却被一阵急促的哭喊声拽住了脚步。
哭声来自城门左侧的街角,那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路人,议论声嗡嗡作响。
李玄都挤开人群,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少年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老妇人,少年的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迹,却仍不停地向着面前几个锦衣壮汉磕头哀求: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日,我一定能凑齐药钱,求求你们别把我奶奶带走!”
为首的壮汉满脸横肉,脚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他踹了踹少年的肩膀,语气蛮横:
“宽限?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王老三欠我们掌柜的十两银子,如今他人跑了,这笔账自然该你们娘俩还!要么现在交出银子,要么就把你奶奶带走抵债,少在这碍眼!”
周围的路人纷纷摇头叹息,却没人敢上前阻拦。有人低声议论:
“这王家确实可怜,王老三染上赌瘾,把家底输光不说,还欠了‘万利当铺’的高利贷,如今跑了,留下老母亲和儿子受苦……”也有人面露惧色:“那‘万利当铺’的掌柜是城主的小舅子,手眼通天,咱们可惹不起。”
少年被踹得一个趔趄,却死死抱着老妇人不肯撒手,眼泪混着额头的血水往下淌:“我奶奶病成这样,带走就是送死!你们不能这么狠心!”
“狠心?”壮汉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拉老妇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没钱,就得有没钱的样子!”
就在壮汉的手即将碰到老妇人的瞬间,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壮汉只觉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衫、腰间挎着古剑的少年站在面前,眉宇间带着几分茫然,眼神却异常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