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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浓黑的墨汁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停滞,从笔尖坠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形成了一个刺眼而突兀的墨点。
高尔文的手指微微收紧,捏紧了笔杆。他没有立刻抬头看儿子,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团墨渍上,仿佛能从中看出错综复杂的权力脉络。他的眉头此时锁得更深了,脸上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房间里刚刚因亚特即将抵达而稍有缓解的气氛,瞬间再次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紧张。
这个问题,直指当前所有矛盾和利益争夺的核心。
高尔文缓缓放下那支沾染了墨迹的鹅毛笔,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端起手边的酒杯,送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那微凉的酒液此刻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苦涩。
“昨日的御前会议上,”高尔文的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菲尼克斯,“这个问题已经被摆上了台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以掌玺大为首的一些人认为,伦巴第占领区的土地,理当归属于宫廷。理由是:原宫廷禁卫军团参与了整个战事,更重要的是,先君弗兰德曾亲自挂帅南征,虽中途……”
高尔文脸上闪过一丝暗淡,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但名义上,大军仍是奉王命而行。所以,将这些战果归到宫廷名下,名正言顺。”他说到“名正言顺”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但更多的人,”高尔文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则认为将这些土地直接划归宫廷管辖,不仅管理困难,更容易激起像亚特这样的实际征服者的强烈不满。他们提出,将土地‘合理’地摊派给此次南征中‘出力’的各省——尤其是那些位于前线,‘成功阻挡’了施瓦本和伦巴第公国大军,为威尔斯军团攻克米兰‘创造了有利条件’的省份,更为妥当。宫廷嘛,只需从中收取相应的赋税即可。”
他刻意加重了“出力”、“成功阻挡”、“创造了有利条件”这几个词的语气,其中的荒谬与牵强不言自明。
菲尼克斯听完,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心里基本明白了——那些宫廷重臣,无论持何种观点,本质上都是在算计、在瓜分威尔斯军团用鲜血换来的战利品。所谓的“归属宫廷”是想直接侵吞;而“摊派各省”则是想联合地方势力进行分赃,同时孤立威尔斯省。
“他们这是……要联手打压我姐夫?”菲尼克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
“打压?或许。”高尔文微微眯起眼睛,烛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动,“更可能是试探,是平衡。他们想知道亚特的底线在哪里,也想看看我们这些与亚特关系密切的人,会是什么反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
“那姐夫他会……”菲尼克斯忍不住追问,脑海中浮现出亚特那刚毅果决的面容。
高尔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亚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不会轻易吐出到嘴的肉。我猜想,他此次前来,绝不仅仅是进献贡赋那么简单。他必然有所准备,有所诉求。如何在这看似‘名正言顺’的索取和他实际的掌控之间找到平衡,甚至……反击那些妄想瓜分胜利果实的勋贵们,才是关键。”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菲尼克斯,记住,接下来贝桑松不会平静。御前会议上的争论只是开始。各方势力都会围绕这块肥肉展开角逐。拉拢、分化、施压、妥协……种种手段都会出现。你和你的禁卫军团,位置敏感,务必时刻保持警惕,不要轻易被人当剑使。”
菲尼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肩头沉重的压力。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父亲。我会小心。”
父子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弥漫的不再是亲情的关怀,而是对即将到来的、没有硝烟的权力暗战的凝重预感。
房间里的烛火不安地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预示着未来局势的诡谲与莫测……
…………
深夜,万籁俱寂。
贝桑松城南,一处远离主干道的豪华府邸后院,那扇平日里少有人迹的侧门,随着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吱吖”声,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两个披着厚重斗篷、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中迅速钻了进来,动作敏捷而悄无声息。
早已等候在门内的一名魁梧侍卫,见到来人,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引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沿着铺着碎石的小径,快速而安静地朝着这座府邸深处那灯火最为晦暗不明的区域走去。他们的脚步轻盈,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屋外,夜色如墨,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零星几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摇曳的烛火光晕,如同沉睡巨兽稀疏的呼吸,勉强勾勒出周边房舍模糊的轮廓,更反衬出这条路径的隐秘与这趟行程的诡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息,仿佛连夜晚本身都在屏息凝视,关注着这场不为人知的暗夜交汇。
“巴特莱大人~”
片刻前刚从后院潜入府邸的两个黑影,向着府邸大厅内那个背对着他们、双手负在身后,正默默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伦巴第公国地图的身影,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巴特莱没有转身,仿佛全部心神都被墙上那描绘着山川河流与富庶城镇的地图所吸引。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赞叹,又像是毒蛇吐信般的贪婪说道:“看看,多肥沃的土地,多么诱人的城镇……就像熟透的果实,挂在枝头,真是让人……垂涎欲滴啊。”
烛光下,那些被特殊颜料标注出来的、原属于伦巴第的核心区域,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闪闪发光的珍宝,静静地装饰在墙上,等待着他的攫取。
随即,他话音一转,压低了声音,那原本带着赞叹的语调里渗入了一丝冰冷的阴狠,如同淬毒的匕首:“都准备好了吗?”
其中一名黑衣人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兜帽下的阴影遮掩了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斩钉截铁却又刻意压抑的保证:“回大人,万无一失。人手充足,路线、时机,都已反复推敲。”
巴特莱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地图上威尔斯军团实际控制的占领区。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意:
“南方那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过两天就要抵达贝桑松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务必在他停留期间,找到合适的时机……下手。”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一旦让他离开了贝桑松,回到了他的老巢,再想取他的性命,就难如登天了。必须在他踏入贝桑松之后,将威胁扼杀。”
两个黑衣人下意识地扭头对视了一眼,尽管兜帽遮盖了他们的神色,但那瞬间细微的肢体僵硬和短暂的沉默,却透露出他们内心对此次任务艰巨性与巨大风险的深深担忧。
暗杀一位手握重兵、刚刚取得辉煌战功的边疆伯爵,这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命令已下,他们别无选择。
厅内,只剩下烛火摇曳,将几个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和那张诱人而又危险的地图上~
巴特莱向前踱了两步,几乎要贴到那幅挂在墙上的巨大地图。他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直勾勾地锁定在代表伦巴第富饶土地的区域,仿佛要将那片“肥肉”从地图上生吞活剥下来。
呼~
一口混杂着欲望与决绝的浊气,从他结实的胸膛中重重呼出,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地转过身,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摇曳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死死盯住两名黑衣人。
“这次任务,”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略微停顿,让这命令的沉重感完全渗透进两个下属的骨髓,然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诱饵般的甜腻与冰冷的威胁,继续道:“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赏,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而,这许诺的暖意瞬间被接下来的话语冻结,“若失败~”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那短暂的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随后,他用一种近乎闲聊般的平静语气,缓缓吐出了致命的警告:
“后果,你们很清楚……”